翌日清晨，开学日的喧嚣如同准点敲响的钟声，不容抗拒地席卷了整个城市。
黎墨被闹钟吵醒，哀嚎一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试图抵抗现实。相比之下，许清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床边，冷静地看着他上演“起床困难症”的保留剧目。
“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黎墨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含糊不清。
许清没说话，只是伸手，精准地抽走了他裹在身上的被子。
早春的寒意瞬间袭来，黎墨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不忘戏精附体：“清清！你冷酷无情！人家的心被你伤到了~”
许清面不改色地把叠好的校服放在他床边：“十分钟，洗漱，吃早餐。”
说完，转身就出了卧室，留下黎墨对着他背影龇牙咧嘴。
话虽如此，黎墨还是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
开学第一天，某种莫名的、混杂着些许期待和崭新开始的情绪，冲淡了假期的慵懒和对课业的抗拒。
他飞快地洗漱，冲到餐厅时，许清已经坐在桌边，安静地喝着牛奶，面前摆着还冒着热气的煎蛋和吐司。
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餐，一前一后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料峭的寒意，呵出的气变成白雾。黎墨裹了裹外套，快走两步，与许清并肩，习惯性地把稍微冰了一下手塞进许清外套口袋旁边蹭了蹭。
许清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侧头瞥他一眼。
黎墨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冷嘛。”
许清没说什么，转回头，任由他挨着自己走。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学校的熟悉街道上，周围是同样穿着校服、行色匆匆的学生，一种属于集体生活的、规律的秩序感缓缓回归。
走进教室，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书本、粉笔和少年们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假期里略显冷清的教室此刻充满了活力，吵吵嚷嚷，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流着假期的见闻，抱怨着还没写完的作业，气氛热烈。
黎墨一进门，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拍了一下肩膀。
“黎墨！假期死哪儿去了？消息都不回！”唐大为的嗓门依旧洪亮。
“还能干嘛，闭门修炼呗。”黎墨笑着回捶了对方一拳，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旁边的许清。
许清已经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对周围的喧闹恍若未闻，拿出湿巾开始擦拭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和椅子。他周身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
唐大为顺着黎墨的目光看过去，想到之前看到的场景，压低声音：“啧，还是老样子，冰山一座。”他用手肘撞撞黎墨，“话说……你俩是怎么搞上的啊？许清这种能冻死人的类型，感觉很难拿下啊……”
黎墨挑眉，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维护：“你懂什么，我家清清那叫沉稳。”
说完，不再理会唐大为的挤眉弄眼，也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许清旁边。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班主任齐淼抱着教案走进来，照例进行开学动员，无非是新学期新气象、收心学习、距离高考又近一步之类的老生常谈。
黎墨在下面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转着笔，目光时不时落在许清专注的侧脸上。
直到齐淼宣布调换座位。
按照惯例，每次大考后都会根据成绩和纪律表现微调座位。
黎墨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假期是努力了，但之前的底子……他有点紧张地看向许清，许清依旧平静，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名字一个个被念到，同学们开始挪动位置。黎墨竖起耳朵，心跳有点快。
“……黎墨，”齐淼将碎发收到耳后，看向他，“你这次期末有进步，尤其是物理。位置不变，继续保持。”
黎墨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强作镇定地应了声“是”，偷偷瞄了许清一眼，对方正低头看着书，仿佛根本没在意刚才的宣判。
但黎墨觉得，许清翻书的指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上午的课程紧凑而充实。数学课的思维风暴，语文课的之乎者也，转眼就到了中午放学的铃声响起。
“吃饭吃饭！饿死了！”唐大为一声吆喝，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
黎墨几乎是立刻转向许清，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明晃晃的提醒和期待：“走吧？”
许清整理书本的动作不急不缓，在黎墨几乎要忍不住催促时，才终于站起身：“嗯。”
两人随着人流走向食堂。开学第一天的食堂堪称战场，人声鼎沸，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龙。
黎墨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有点头皮发麻，但想到这是和许清“说好了”的，便硬着头皮，下意识地护在许清身侧，防止他被挤到。
“你想吃什么？我去排！”黎墨提高音量，在嘈杂中问道。
许清看了看几个窗口的队伍，指向人相对少一些的素菜窗口：“那边。”
“行，你去占位置，我来排。”黎墨自告奋勇，把手里的练习册塞给许清，灵活地挤进了队伍里。
许清看着他迅速融入人群的背影，顿了顿，还是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
黎墨排队的时候也不安分，时不时回头看向许清的方向，确认他还在那里。等他端着两份饭菜，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回来时，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喏，你的，没放葱。”黎墨把餐盘推到许清面前，语气带着点完成任务的得意。
许清看着餐盘里确实挑得干干净净的菜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客气什么！”黎墨大手一挥，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他是真饿了。
食堂里喧闹无比，周围是同学们高谈阔论、嬉笑打闹的声音。他们这一桌却显得有些过于安静。许清吃饭一如既往地安静斯文，细嚼慢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黎墨吃到一半，觉得这沉默有点难受，便开始没话找话：
“哎，你说吴老头下午的化学课会不会直接小测？”
“有可能。”
“食堂这土豆烧肉好像没上次好吃了……”
“嗯。”
“下午体育课好像和七班一起上，听说他们班新转来……”
他的喋喋不休在许清平静的进食动作中，渐渐慢了下来。黎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清可能并不喜欢在吃饭时说这么多话。他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也开始专心吃饭。
许清用餐完毕，用纸巾细致地擦拭了嘴角，然后抬眼看向对面正埋头苦干的黎墨。黎墨察觉到目光，含着饭含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许清垂下眼帘，将自己餐盘里一块未动过的、瘦多肥少的红烧肉，自然然地夹到了黎墨的盘子里。
黎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被投喂的大型犬，刚要咧开嘴笑，就听许清淡淡补充：“快点吃，要午休了。”
“哦哦，马上！”黎墨立刻加速，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战斗，连带着那块红烧肉也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两人收拾好餐盘离开食堂。正午的阳光驱散了些许早春的寒意，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些精力旺盛的男生已经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作响。
黎墨看着有点手痒，碰了碰许清：“去走走？消消食。”
许清看了眼时间，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操场边的林荫道慢行。喧闹被稍微隔绝，气氛比在食堂时松弛了许多。
黎墨又开始活络起来，指着操场边新换的宣传栏，或者某棵树上新冒的嫩芽，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发现。许清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作为回应，但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走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时，许清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树根处。
黎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是一簇刚刚破土而出的、极不起眼的白色小野花，在尚且料峭的春风里微微颤抖。
“嗯？这花怎么了？”黎墨不解。
许清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静静地看了那簇小花几秒钟，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纤细的花瓣。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那一瞬间，黎墨屏住了呼吸。他看着许清专注的侧影，看着那平日里清冷如冰的眉眼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柔和。
周围所有的喧嚣——操场的喊叫、远处的车鸣——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许清和那簇在许清指尖下安然绽放的、微不足道的小花。
原来他也会为这样微小的生命驻足。
这个发现让黎墨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羽毛搔过，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的暖意。
许清很快站起身，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柔软只是黎墨的错觉。“走吧。”他说。
“哦，好。”黎墨连忙跟上，这次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只是偷偷看着许清走在身侧的影子，心里那种混杂着期待和崭新的情绪，似乎又悄然发酵，变得更加饱满而具体。
下午的课程按部就班。化学课果然有小测，黎墨抓耳挠腮，勉强写完，哀叹着假期还是过于放纵。许清则一如既往地稳定，早早停笔检查。
体育课和七班一起上，老师组织了一场简单的篮球友谊赛。黎墨如鱼得水，在场上奔跑跳跃，像只不知疲倦的豹子，引来不少女生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他进球后，总会下意识地在场边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清并没有参与比赛，他安静地坐在场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偶尔抬头看一眼场上的局势。当黎墨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掀起一片欢呼时，他看到许清的视线正好落在自己身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黎墨就是觉得，他好像……微微点了一下头？
仅仅是这样微小的肯定，就让黎墨像打了鸡血，下半场跑动得更加卖力。
放学铃声响起，充实又略带混乱的开学第一天终于落下帷幕。
收拾书包时，黎墨还在兴奋地复盘刚才篮球赛的细节：“看到我那个抢断没？简直帅炸了！还有最后那个传球……”
许清默默地把黎墨胡乱塞进桌肚的卷子整理好，递给他：“作业。”
黎墨接过卷子，塞进书包，嘴里还在不停：“……对了，你晚上回宿舍，帮我看看这道物理题呗？就最后那道大题，我总觉得我解得不太对……”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跟着许清往外走。
走到教学楼门口，人流开始分岔。大部分住宿生走向宿舍楼的方向，而走读生则涌向校门。
许清停下了脚步，看向黎墨：“题呢？”
“啊？”黎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许清是在问他刚才说的物理题。他赶紧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嘴里嘟囔，“等等啊，我找找卷子……”
就在他翻找的功夫，林一便和唐大为、沈书毅、杨狄几个人走过来，招呼许清：“许哥，一起回宿舍啊？”
许清应了一声，又看向还在手忙脚乱翻卷子的黎墨。
黎墨终于把皱巴巴的卷子扯了出来，指着最后一道题：“就这个！”
许清接过卷子，快速扫了一眼，从自己整齐的书包里拿出笔，在草稿区写了几行清晰的步骤和关键公式，然后递还给黎墨：“思路在这里，自己看。”
“哦……好。”黎墨接过卷子，看着上面清隽的字迹，又抬头看看已经准备和林一几人离开的许清，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他习惯了和许清一起上学、放学，甚至习惯了晚上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闹腾，一个安静。现在突然要分开，看着许清走向另一个他无法跟随的方向，这种感觉……有点空落落的。
“那个……”黎墨忍不住又叫住他。
许清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你……”黎墨卡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宿舍晚上冷不冷？你被子够厚吗？”问完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傻气。
许清似乎微微怔了一下，旁边几个人已经发出低低的窃笑。
“够。”许清的回答依旧简短，他看了一眼黎墨有些窘迫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回去把题弄懂，明天别错。”
“……知道了。”黎墨闷闷地应道。
唐大为笑了两声：“墨哥，咱的热恋期不至于这么长吧？一秒都分不开啊！”
林一叹气：“世态炎凉啊……”
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走了。”许清说完，便随手抓住了林一的衣领拉着人走了。见此，唐大为三人也都明白什么意思，汇入了走向宿舍楼的人流。
黎墨站在原地，看着许清清瘦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宿舍楼的门洞里，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捏了捏手里带着许清字迹的卷子，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转身，独自朝校门口走去。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长了一些，也安静了许多。没有那个安静的身影在身边，连傍晚的风好像都更凉了。
到家时，舅舅于文程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忙碌。
“回来啦？小清呢？”于文程探头出来，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他回宿舍了。”黎墨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没什么精神。
“哦对，忘了这茬了。”于文程擦了擦手，“怎么，没人跟你斗嘴，不习惯了？”
“谁不习惯了！”黎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我不知多清净！”
于文程笑了笑，没戳穿他。
晚上，黎墨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他做完数学，拿起那张物理卷子，看着许清留下的步骤，思路清晰，一目了然。
他忽然想起，以前遇到难题，他都是直接凑过去问许清，许清有时候会嫌弃他思路清奇，但还是会耐着性子给他讲，直到他听懂为止。
现在，只能对着这几行冷冰冰的字迹自己琢磨。
“啧。”黎墨挠了挠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住宿和走读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段校内的距离，还有一整个无法共同度过的夜晚。
而另一边，宿舍里。
许清洗漱完毕，坐在自己的书桌前。
四人间的宿舍里还是只有他自己，安静舒适。
只是，在做题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空着的床铺——那是黎墨以前来他宿舍蹭住时偶尔会睡的位置。
也会在看到某道有点意思的、需要绕个弯的题目时，下意识地想，如果是那个笨蛋来做，会不会又冒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解法？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许清微微蹙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书本上。
只是，在这个开学后的第一个夜晚，无论是走读生黎墨的家里，还是住宿生许清的宿舍，似乎都因为缺少了某种熟悉的“存在”，而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黎墨做完作业，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和许清的聊天界面，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发过去一句：
黎墨：【题我看懂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起，许清的回复很简单：
许清：【嗯。】
黎墨看着那个“嗯”字，撇了撇嘴，把手机扔到一边，关灯睡觉。
黑夜中，他翻了个身，心想：住宿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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