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八月末,贵阳的空气还黏着夏末的湿热。贵阳一中高一新生报到日,校园里熙攘得像是煮沸的水。香樟树叶茂密,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混合着青草修剪后的清冽和少年人喧腾的朝气。
白漓星捏着分班通知单,顺着人流找到高一(3)班的教室门口。心脏跳得有点快,对新环境的陌生感和期待感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教室。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嘈杂声扑面而来。新发的书本墨香混合着崭新的桌椅气息。她目光略略一扫,想找个空位。
就在那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一个清瘦的男生正侧头看着窗外,似乎只是在发呆。但就在白漓星目光扫过的瞬间,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很短的一瞬,可能不到一秒。男生的眼神很静,像山间清晨蓄着薄雾的深潭,瞳孔颜色偏深,映着窗外投进来的、被窗格切割过的阳光,显得有些幽邃。那里面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讶异?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的、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但不等白漓星分辨,那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无澜,甚至显得有些冷淡。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鼻梁很高,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白漓星怔了一下,心里冒出一丝古怪的感觉。那眼神……太奇怪了。不像纯粹的好奇,更没有同龄男生偶尔会有的那种打量。倒像是……认识她很久,却不得不装作陌生一样。
可她明明不认识他。
“同学,别挡门口呀!”后面有人轻轻推了她一下,带着笑意。
白漓星猛地回神,脸上有点发热,赶紧低着头快步走进教室,在靠前一些的位置找了个空位坐下。坐下后,她还是忍不住,又回头朝那个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男生已经没看窗外了,他低着头,手指间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速度很快,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阳光落在他微低的脖颈和短短的黑发茬上。
长得真好看。白漓星心里下意识地评价。是一种很干净又有点疏离的好看。
但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刚才那个短暂交错的眼神。
她甩甩头,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开学第一天,太紧张了吧。
班主任是个看起来挺和气的年轻女老师,姓杨。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各科任课老师,然后开始按学号点名。
“谭白深。”
“到。”
一个清冽微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白漓星几乎是立刻循着声音回头。
果然是他。那个靠窗的男生。他举了下手,表情平淡。
谭白深。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果然人如其名,白而深邃。
点名继续。
“白漓星。”
“到!”她赶紧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能感觉到,在她应声的那一刻,身后似乎有一道目光落了过来。但她没有再回头确认。
发新书,排座位,选临时班委,熟悉校园……开学第一天的流程忙碌而充满新鲜感。白漓星也渐渐把那个短暂的眼神交汇和小插曲抛在了脑后。她和新同桌,一个叫吴梵梦的、笑容甜甜的女生很快熟悉起来。前桌是两个活泼的女生,一个叫林薇,一个叫周婷婷,课间就已经能凑在一起聊喜欢的明星和暑假看的剧。
只有谭白深,他似乎独来独往,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偶尔有男生跟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回应几句,很少主动开口。白漓星注意到,不止是她,班里不少女生的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飘向他,但又很少有人真的敢上去跟他说话。
他好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漂在热闹的高一(3)班海洋里。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杨老师让课代表把刚收上去的暑假作业再发下来。
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摞作业本,一本本地念名字。发到后面,课代表拿起一本,看了看,抬头喊:“白漓星?白漓星的本子呢?谁看见了?”
白漓星正在整理笔记,闻言抬头。
“好像交上去了呀。”她小声说。
“没看到你的。”课代表又翻了翻那摞本子。
这时,坐在后排的谭白深忽然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作业本,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过略显嘈杂的教室:“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拿着本子从座位走出来,穿过一排排桌椅,径直走到白漓星的座位前,把本子放在了她桌角。
“掉我座位旁边了。”他解释了一句,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移开了。
“哦……谢谢。”白漓星有点懵地道谢。
他已经转身往回走了,背影挺拔又冷淡。
“哇哦,”同桌吴梵梦凑过来,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谭白深帮你捡本子诶!”
白漓星看着桌角那本作业本,封面上自己的名字写得有点歪。心里那点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真是掉他旁边了?那么巧?
但她没多想,只是把本子收进抽屉,对吴梵梦笑了笑:“巧合吧。”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瞬间炸开锅。白漓星和吴梵梦约好一起去食堂吃饭,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往外走。
走到教室后门时,她下意识地朝谭白深的座位瞥了一眼。
他已经收拾好书包,正单肩背着,准备离开。夕阳的金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边。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径直从后门出去了。
白漓星收回目光,和吴梵梦说笑着走出教学楼。
九月的贵阳,傍晚的风带上了些许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黏腻。香樟树叶沙沙作响。
新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那个叫谭白深的男生,和他那个奇怪的眼神,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在白漓星心里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后,似乎很快就沉了下去。
她并不知道,这颗石子,其实早已在他心里沉了许久许久。
而关于他沉默的、漫长的注视,才刚刚起笔。
活像一辆被推上轨道的列车,一旦启动,便按着固定的节奏轰隆隆地向前疾驰。日升月落,课程表循环,周考月考接踵而至。高一(3)班的同学们很快从陌生到熟悉,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
白漓星和吴梵梦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前后桌的林薇、周婷婷也常在一起,四个女生课间总凑在一块儿聊天分享零食。班里也有几个男生和她们玩得不错,比如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体育委员赵锐。
唯有谭白深,他依旧是那座漂在海上的冰山。成绩好得令人发指,尤其是数理化,几乎次次碾压全场。长得好看,打球也漂亮,按理说应该是校园里最风云的人物。可他太冷了,不爱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跟任何人多说半个字。班里关于他的议论不少,好奇的、仰慕的、觉得他装酷的,但都没人能真正靠近他。
白漓星对他的感觉,从一开始的那点古怪,渐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确定——谭白深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她。
证据有很多。
比如收数学作业时,他是科代表,总是公事公办地走到她桌前,手指敲敲桌面,言简意赅:“作业。”眼神从不与她交汇,收完立刻转身就走,对待别人似乎还没这么……利落嫌弃?
比如物理实验课分组,自由组合时,他明明就站在她附近,却毫不犹豫地转身找了另一个男生,哪怕那个男生的物理成绩远不如她。
再比如有一次,她在走廊和赵锐他们几个男生笑着闹着,不小心撞到了正从办公室出来的谭白深。她连忙道歉,他却只是蹙了下眉,侧身避开,连句“没关系”都没说,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最明显的一次是期中考试后的一次班会调座位。杨老师采用了抽签的方式。鬼使神差地,白漓星抽到了谭白深旁边的位置。当时她心里还咯噔一下,有点忐忑,不知道要怎么跟这座冰山做同桌。
结果,谭白深看到座位表后,竟然直接起身去找了杨老师。白漓星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杨老师表情有些惊讶,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来后,谭白深就和另一个男生调换了座位,换到了离她最远的对角线位置。
那一刻,白漓星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难堪。虽然她也不是多期待和他做同桌,但他这样毫不掩饰的排斥,还是让她心里闷闷的。周围有几个同学也看到了,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吴梵梦凑过来小声说:“谭白深怎么回事啊?”
白漓星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可能不想跟女生坐吧,没事儿。”
她努力把那点不舒服压下去,告诉自己没必要在意。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偶尔,又有一些瞬间,会让她的这种“确定”变得动摇,甚至困惑。
高一下学期的校运动会,白漓星报了女子800米。她体育其实一般,纯粹是班里没人报被拉去充数的。
比赛那天太阳很大,跑道被晒得发烫。跑到第二圈时,她已经觉得呼吸困难,嗓子眼泛着血腥味,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最后一个弯道,她试图加速超越前面的一个女生,结果脚下猛地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跑道上。
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周围的惊呼声和喧哗声像是隔了一层水,模糊地涌过来。她疼得眼前发黑,一时竟没能立刻爬起来。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时,一道身影几乎是瞬间冲破了终点线附近围观的人群,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第一个来到了她身边。
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冷淡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
白漓星忍着痛抬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深潭般的眼睛里。
是谭白深。
他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急速跑过来的。他眉头紧锁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清晰可见的焦急,甚至……一丝慌乱?
他蹲下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流血的膝盖和擦破的手肘,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漓星!你没事吧?!”吴梵梦和赵锐他们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围住她。
校医也提着药箱赶到了。
谭白深被挤到了一边。他沉默地站起身,退后两步,看着校医和同学们帮白漓星处理伤口。他脸上的焦急和慌乱已经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样子,只是下颌线绷得比平时更紧,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受伤的膝盖上,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白漓星被扶起来去医务室,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像是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着眼睫,侧身让开了路。
后来在医务室,白漓星从吴梵梦嘴里得知,谭白深当时正在准备接下来的跳高比赛,看到她摔倒,连号码布都没摘就直接冲过来了,速度比离她更近的赵锐他们还快。
“你都没看见他刚才那样子,吓死我了,脸都白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吴梵梦心有余悸地说。
白漓星看着膝盖上缠着的纱布,心里乱糟糟的。他那么讨厌她,为什么又第一个冲过来?是出于同学间最基本的关心吗?可那眼神里的焦急,又不像是装的。
还有那次数学小测。她有一道压轴题怎么都解不出来,卡了很久。坐在斜后方的谭白深交卷时,经过她的桌子,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草稿纸折起的一角,似乎“无意”地掉在了她的桌脚边。他像是没察觉,径直走了过去。
白漓星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那张草稿纸。展开一看,折起的那个角落,正好写着那道压轴题的详细解题步骤,思路清晰,字迹工整。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抬头看向那个已经走出教室的背影,手指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发烫。
她最终没有照抄,而是看着步骤自己重新理了解题思路。那次小测,她破天荒地解出了那道难题。
她把草稿纸悄悄收了起来,没有还给谭白深,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像藏起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诸如此类的事情,像散落的珍珠,偶尔会出现,串联不起,却也无法忽视。他替她解过围,在她被老师提问答不上来时,低声提醒过答案;他会在发作业时,把她的本子轻轻放在桌上,而不是像对别人那样有时随手一扔;她有一次感冒请假,第二天回来,发现抽屉里多了份字迹陌生的课堂笔记,详细得惊人,而吴梵梦说,那天只有谭白深被老师叫去帮忙整理过听课记录……
可是,每当她因为这些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好”而心生疑惑时,谭白深又会用更冷的姿态把她推远。
他会避开所有可能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会在她试图为运动会或笔记的事道谢时,冷淡地回一句“顺手而已”或者“不是特地给你写的”。会在林薇、周婷婷她们开玩笑地起哄“谭白深你是不是对漓星不一样”时,瞬间沉下脸,毫不客气地冷声道:“无聊。”然后转身离开,留下尴尬的她和一群面面相觑的同学。
那种难堪和羞窘,比直接的讨厌更让人难受。
白漓星彻底困惑了。
谭白深这个人,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看似有清晰的步骤和答案,深入下去却发现充满了矛盾和未知数。她试图不去想,可他的存在感太强了。成绩榜上永远压她一头的名字,球场上耀眼的身影,还有那偶尔落在她身上、复杂难辨的目光——她越来越确定那不是错觉,可每次当她望回去,他又会立刻移开,不留一丝痕迹。
时间就在这种反复的困惑和拉扯中溜走。文理分科时,白漓星和谭白深都选了理科,又分在了同一个班。高二课业更重,大家都埋首于书山题海,那些微妙的心思被暂时压在了厚厚的试卷之下。
谭白深依旧沉默寡言,成绩依旧顶尖,对待白漓星的态度也依旧矛盾。他会在她为一道物理题绞尽脑汁时,用最平淡的语气指出她的思路误区,也会在她考试进步时,难得地说一句“这次考得还行”。但界限依旧清晰,拒绝任何靠近。
白漓星也渐渐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冷漠,习惯了他偶尔突兀的“顺手”,习惯了他是一个无法靠近、也无法解读的同窗。那份最初的好奇和困惑,被时间磨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平常心”。只是偶尔,在极其短暂的瞬间,比如他递给她卷子指尖不经意相触时,比如他站在讲台上讲解难题身姿挺拔目光扫过台下时,她的心弦还是会被拨动一下,发出细微而陌生的颤音。
她把他归为了“奇怪的、优秀的、但无关紧要的同学”。
她并不知道,那些她感受到的矛盾和冰冷,是他用尽全力克制后的表象。那些她以为的“顺手”和“无意”,是他精心计算过的靠近。那道她解了三年都没解开的关于他的难题,答案早已写满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晨昏。
她更不知道,在她埋首苦读的每一个日夜,都有一道沉默的目光,隔着书本和人群,温柔地、寂静地,落在她的发梢、她的笔尖、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这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漫长注视,贯穿了他们整个的高中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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