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文理分科后的新班级，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微妙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熟悉的是一中那永远带着墨香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是窗外那排四季常青的香樟，是身边大部分依旧同班的旧面孔。陌生的是重新排过的座位，是墙上贴着的更显紧迫的倒计时牌，是课表上那些陡然加深难度的课程名称。
白漓星和吴梵梦依旧挽着手臂走进教室，庆幸彼此还在一起。目光习惯性地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女生朋友，也看到了……谭白深。
他坐在新的座位——依旧是靠窗，但比高一时的位置更靠后一些。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安静又专注，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白漓星的心跳没由来地乱了一拍，迅速移开视线。
新的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姓陈，是个雷厉风行的中年男人。第一节课就强调了高二的关键性，以及即将到来的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强项，也是个人履历上漂亮的一笔，有兴趣、有能力的同学，课后来找我报名。”
下课铃响，陈老师刚走出教室，就有几个男生围了过去，其中就有谭白深。白漓星看着他那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没什么波澜。数学竞赛，那是谭白深这种人的领域，与她无关。
她的理科不算拔尖，尤其是物理，学得有些吃力。反倒是吴梵梦，看起来柔柔弱弱，理科思维却相当不错。
下午自习课，白漓星正对着一道物理综合题绞尽脑汁，草稿纸上画满了受力分析图，却总觉得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吴梵梦也被难住了，两人凑在一起小声讨论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
“要不……问问别人？”吴梵梦小声建议，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后排，“诶，谭白深好像做完了。”
白漓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谭白深面前的物理卷子已经写满，他正靠在椅背上，手指间慢悠悠地转着笔，眼神望着窗外，似乎在做短暂的休息。
白漓星犹豫了一下。问他？想起他平日那副冷淡的样子，还有调座位时毫不留情的举动，她心里有点打怵。但这道题确实卡了她太久。
“算了，”她收回目光，有点泄气，“再想想吧。”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们的桌旁。淡淡的阴影笼罩下来。
白漓星和吴梵梦同时抬头。
谭白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她们桌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她们摊开的物理题上。
“这道题，”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情绪，“你们的受力分析，初始条件设错了。”
他伸出食指，指尖点在她草稿纸上的某个位置。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这里，”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斜面摩擦力方向判断反了。”
白漓星愣了一下，赶紧低头去看。顺着他指尖点出的地方，重新审视自己的分析步骤。几秒之后，她猛地反应过来——果然！一个极其细微却致命的错误！
她的脸颊瞬间有点发热，是窘迫，也是豁然开朗的激动。
“啊！对！这里错了！”吴梵梦也恍然大悟地叫出声。
谭白深没再多说，也没有看白漓星瞬间涨红的脸，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过她手边的草稿纸和笔，在旁边空白处，唰唰地写下了几行关键的修正步骤和公式。他的字迹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冷静的逻辑感。
“按这个思路再算一遍。”他把笔和草稿纸推回她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后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或寒暄。
白漓星捏着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笔，看着草稿纸上那几行陌生的字迹，心跳得有点快。她按捺住那点异样，和吴梵梦按照他指出的思路重新计算，果然很快得出了正确答案。
“哇，谭白深可以啊！”吴梵梦小声感叹，“虽然冷冰冰的，但讲题还挺一针见血的。”
白漓星“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回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已经重新埋首于他的习题集里，仿佛刚才那个过来指点江山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这之后，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好几次。不是在物理上，就是在数学的难题上。每当白漓星被难题困住，眉头紧锁许久时，谭白深总会“恰好”经过，或者在她和同桌讨论无果后，用一种极其平淡、公事公办的语气，指出最关键的错误点，或者丢下一两句简洁的提示，从不拖泥带水，也从不多说一句题外话。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尽职尽责、却又惜字如金的学霸同学，乐于（或者说懒得推辞）为任何陷入困境的同学提供一点点拨。白漓星注意到，他偶尔也会这样对待其他问他题的男生。
可白漓星心里那份古怪感却越来越重。因为她发现，他每次的“恰好”出现，时机都精准得过分。而且，他似乎总能一眼看穿她卡壳的具体位置，那种精准度，不像是对普通同学解题进度的模糊把握。
有一次，她遇到一道极其复杂的函数图像题，尝试了多种方法都失败了。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吴梵梦讨论，只是自己一个人闷头苦算，草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张折好的小纸条从旁边递了过来，放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她惊讶地抬头，只看到谭白深离开她座位旁的背影。他像是随手发作业本，刚好发到她这里。
她疑惑地打开纸条。上面没有一句话，只画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坐标轴，标注了几个关键点的数值，以及一个淡淡的函数曲线示意图。正是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那道题的核心图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看着上面干净利落的线条，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他怎么会知道她正被这道题困住？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她下意识地朝他看去。他已经回到了座位，正和前排的一个男生说着什么，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递出那张纸条的人不是他。
白漓星低下头，按照纸条上的提示重新思考，很快找到了突破口。题解出来了，可她心里的疑团却更大了。她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数学书里，没有扔掉。
她开始更仔细地、不动声色地观察谭白深。
她发现，他其实并非对谁都那么“乐于助人”。大部分时候，对于别人的问题，如果他觉得太简单或者对方没有经过思考，他会直接拒绝，或者只丢下一个冷硬的“看书去”。他的耐心似乎极其有限。
唯独对她……那种精准的、及时的、却又刻意保持距离的“点拨”，显得那么特殊。
可她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刻意维持的冷淡。每次讲完题，他绝不会多停留一秒，目光也绝不与她交汇。在走廊、在食堂、在任何非学习的场合遇见，他依旧像看不见她一样，径直走过。偶尔 unavoidable 的视线相撞，他会立刻移开，速度快得惊人，下颌线绷紧，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这种冰与火交织的矛盾态度，让白漓星彻底迷失了。她不再觉得他是单纯地讨厌自己，可那又是什么呢？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个疑问，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无声息地扎根。
高二下的某个傍晚，放学时间过了很久，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白漓星因为帮物理老师整理实验报告，耽搁了些时间。她回到空荡荡的教室拿忘带的作业本。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暖金色，桌椅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本子，刚要离开，脚步却顿住了。
谭白深的座位就在她斜后方。他好像也刚回来拿东西，正弯腰从抽屉里拿一本厚厚的竞赛题典。
而就在他拿起题典的那一刻，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片，从书页里滑落了出来，轻飘飘地掉在了地面上。
谭白深似乎没察觉，拿着书直起身就准备离开。
白漓星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地上那张纸片。那看起来……像一张照片？
鬼使神差地，在她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她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谭白深，你东西掉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谭白深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回过头，视线先是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怔，然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地上的那张照片。
就在他看到照片的那一刹那，白漓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几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是震惊，是慌乱，甚至……有一丝近乎恐惧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几乎是扑过去，动作快得带了点狼狈，一把将那张照片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他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厉色，声音又干又涩：“你看到了？”
白漓星被他过激的反应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忙摇头：“没、没有！我就看见掉下来个东西，像是照片……我没看到上面是什么！”
她的话音落下，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夕阳移动的细微声响。
谭白深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他胸口微微起伏着，攥着照片的手背青筋都隐隐浮现。过了好几秒，他眼中那骇人的厉色才慢慢褪去，但紧绷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依旧显示着他的极度不平静。
他不再看她，低下头，极其迅速地将那张照片塞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谢谢。”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他不再有任何停留，甚至忘了拿桌上那本题典，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冲出了教室。
白漓星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被刚才他那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反应惊得回不过神。
那是什么照片？为什么会让他有那样失态的反应？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的回答是真的，她确实没看清照片内容，只瞥到似乎是一小块蓝色的背景。
可是……他问的是“你看到了？”而不是“你看到了什么？”。
那语气，那眼神，分明是在害怕她看到了照片上的内容。
而那内容，似乎与他有关，更与……她有关？
一个荒唐又惊心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难道……那照片上的人……是她？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手足冰凉，又感到一阵荒谬的热意涌上脸颊。她猛地摇头，试图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怎么可能？谭白深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又怎么会是那种反应？
可他那苍白的脸，慌乱的眼神，攥紧的拳头，还有那句厉声的质问……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某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那天之后，谭白深请了两天假。
再回到学校时，他变得更加沉默，周身的气场比以前更冷，几乎到了冻伤人的地步。他彻底杜绝了任何与白漓星的非必要接触。连之前那些公事公办的讲题，也再也没有了。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会立刻垂下眼帘，加快脚步，像是要彻底避开她的存在半径。
白漓星试图告诉自己，那天的照片事件可能只是个误会，他的反应或许另有原因。可他之后这近乎决绝的回避，却像是在无声地佐证着她的那个惊心猜想。
那颗埋在她心里的种子，被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动，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生出更加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更加留意他。留意他每一次看似无意掠过她的目光，留意他每一个细微的、可能与她有关的举动。她像一个侦探，在贫瘠的线索里努力拼凑着真相的图景。
她发现，季风，那个和谭白深关系还算不错的、性格开朗的男生，有时会和谭白深一起打球。而吴梵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季风说话的次数也莫名多了起来。四个人之间，似乎隐隐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联系。
高三的钟声，就在这种隐秘的探究、无声的躲避和日益沉重的学业压力中，沉闷地敲响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飞快地减少。试卷、分数、排名成了生活的全部。每个人都被裹挟在高考的洪流中，拼命向前游。
白漓星和谭白深，像两条被投入同一片汹涌海洋的鱼，偶尔会因为水流而靠近，却又迅速被浪潮冲开。那些隐秘的心思和疑惑，被暂时深深地压进了心底最角落，蒙上了厚厚的试卷和习题的灰尘。
只是在极偶尔的深夜，当白漓星从题海中抬起头，揉着酸涩的眼睛时，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她会想起那个夕阳笼罩的教室，想起他苍白的脸和慌乱的眼神，想起那张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神秘的照片。
那到底是什么？
她和谭白深之间，到底隔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个问题，成了高三灰暗色调里，一抹固执的、待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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