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行程格外顺利,出市区后高速上一路都是畅通无阻,二人踏进曲荣县时,还不到下午两点钟。
曲荣是一座被高山河流包围的小县城,北部是水草茂盛的天然牧场,东部是一片雄伟的连绵高山,而西部,则是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的支流堆龙曲,以及紧挨着河边的青藏公路。
主街道不远就是桑拓广场,空旷的场地里正在进行歌舞剧三者相结合的传统藏戏表演。演职人员身穿缤纷多彩的戏服,脸上戴着颜色不同造型夸张的面具,再配合上欢快的锣鼓声甩袖舞动,不多时,呐喊声便响彻于这方天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动静。
舞台下坐着熙熙攘攘的围观群众,他们统一穿着正式藏装,捧杯酥油茶和两三个友人坐在一起,看戏闲聊,十分悠哉。
陈开对姜楠解释说这边之所以会举办火把节,就是为了给当地老乡们制造一个聚会的契机,因此每逢节日来的人都很多。近几年,随着西藏旅游业的发展,也会有不少游客赶来参加,四面八方的人齐聚一堂,小小县城在节日期间甚至比拉萨还要热闹些。
车从广场跟前路过,姜楠摇下车窗,高亢嘹亮的唱腔涌入耳朵,她听不懂唱的内容,但不影响被这种充满力量的声音感染。
大抵每一个初次听见的人都会为之震撼。
陈开见姜楠好似对藏戏挺感兴趣,将车停在了广场路边,转头问她:“要下去看看吗?”
“不用。”姜楠收回视线,“你不是说订好了饭就等我们去?”
陈开笑着道:“那就先去吃饭,藏戏表演会一直持续到天黑,我们待会再来看。”
姜楠没有意见,点了点头。
二人商量好,并未过多在此停留,车又继续上了路。
开了十多分钟后,陈开打着转向灯拐进一条小道,又往前走了几百米,停到一户人家门口。
这个地方较为偏僻,路面陈旧老化,有些地方坑洼不平,进来稍稍会有点颠簸。
姜楠开门下车,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腿脚,眼睛打量着周围环境,觉得有点怪,这看起来怎么好像别人家里?他们要去的不应该是饭馆吗?
陈开伸了个懒腰,绕到后备箱,取出来几个准备好的礼品袋。他锁好车,招呼姜楠跟上,拎着袋子推开院门大声喊:“阿佳。”
一个女人扬嗓应了声,笑着走出房门:“来了啊?我估摸着你们也该到了。”
姜楠目光一顿,落到来人身上。
她看起来三十几岁,是典型的藏族女性面孔,五官优秀,眉眼立体,此时没有化妆,脸庞上有着强烈日照晒出来的高原红,皮肤不算白,皱纹和雀斑也明显,但长着一双澄澈的眼眸,望向人时柔光流转,发自内心的真挚笑容让她看起来尤为美丽。
短短一个照面,姜楠就喜欢上了她。
青藏高原的天然环境因素,赋予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蓬勃生命力,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是其他地方没有的。
陈开笑着说:“辛苦阿佳了。”
“不妨事。”女人说着,眼神往旁边的姜楠身上瞟,“这就是你电话里说的朋友吗?”
陈开点头:“对。”他说完又看向姜楠,给她介绍道,“这是我干姐姐,曲珍,你跟着我叫阿佳就好。”
跟着他?
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
姜楠瞥了陈开一眼,快的不易察觉,再看向曲珍时,微笑了一下礼貌道:“姐姐您好,我是姜楠。”
曲珍认真地看了看她,眼中浮现出赞赏,躬身为她献上哈达:“欢迎你来我家。”
姜楠伸出双手接下。
“今天打扰你了。”她说。
曲珍温柔的笑了笑,指着陈开道:“他跟我们关系很好,你和他以后也会是一家人,所以把这当自己家就成,不用见外。”
姜楠被说得一懵,以为听错了,缓过神正欲解释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拉泽和姐夫呢?”陈开冷不丁开了口。
他先前一直没出声,好整以暇的旁观她们聊天,此时突然插嘴就是为了堵住姜楠想说的话。
曲珍也确实如他所想被话绊住了思绪,没看到姜楠的神色:“你姐夫在后院忙,拉泽跟爷爷奶奶去县城看藏戏了。”她热情地招呼两人,“别在外面待着,快进屋坐。”
被陈开一打岔,姜楠再想张口已经迟了,曲珍进了屋。
“好啊。”陈开说着就要跟进去,却不想身体遇到阻力,前行的脚步被迫停下来。
他一回头,原来是衣角给人拽住了。
姜楠仰头看他,沉声说:“你是故意让她误会。”
“误会什么?”陈开目光闪躲,装听不懂。
“我们之间的关系。”
“难道我们没有关系吗?”
姜楠说:“没有。”
陈开笑了起来,伸手指她:“你,债务人。”接着手腕转个方向,“我,债权人。”
“两者自古以来都是一家人。”
姜楠被他无中生有的话给气笑了:“胡说八道。”
陈开耸了耸肩,也不否认,凑近她低声道:“那你去跟阿佳讲,就说我看上了你,但你瞧不上我。我不要脸的死缠烂打追着你不放,用尽手段威胁你跟我一起来的她家。”
“你无耻。”姜楠忍不住出声骂他。
虽然意思和实际情况基本符合,但这种话当着他家人的面哪里说的出口?
她有所顾忌,陈开却恰恰相反,是个混不吝的。
只见他身体往门框上一靠,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我就无耻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姜楠嘲讽道:“真没见过比你脸皮还厚的人,恐怕千年老树皮在你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谢谢夸奖。”
“是不是骂你一句长得丑,你都觉得我是在夸你有魅力?”
陈开淡定挑眉,抛出一句话:“倒也不是不行。”
他赢了。
姜楠顿觉如鲠在喉,再说不下去话。她算是发现了,骂他,嘲讽他,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没有半点用处。
这厮绝对是她的克星。
屋内,曲珍倒好酥油茶,没瞧见人过来,她从里侧探出头,发现他们两个还站在门口不动。
“怎么不进来?”
陈开摸了摸鼻子,先一步说:“她人比较内向腼腆,有些害羞。”说着他晃了晃手,慢条斯理道,“喏,她还担心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带的这些你不喜欢,埋怨我不肯帮她出主意。”
身后,姜楠冷哼了声。
他说的简直像真的一样,仿佛她不是被骗来赶鸭子上架,而是自愿随他前往姐姐家拜访。
陈开神情自若,当听不见,身体连动都不动一下。
曲珍听后看了姜楠一眼,不甚在意道:“没那么讲究,人能来就是最珍贵的礼物了。”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们藏族儿女不在乎这些礼节,但她不听,非要买,那我也没办法。”说完这些,陈开叹气。
姜楠都要忍不住为其胡编乱造的本事鼓起掌。
他可真是太厉害了,不仅提前准备好那些东西,还三言两语给她编造出这样一个人设。
曲珍摇头失笑,走过来很自然地拉着姜楠进了屋,从桌上端起一杯酥油茶递给她:“先喝点茶,肚子饿了吗?”
盛情难却,姜楠小小抿了抿,和在加查喝的不太一样。
果然是地区不同,连茶汤的浓稠度和口感都有着显著差异。
“还好。”姜楠回。
这是实话,她喝咖啡会有短暂的饱腹感,目前确实没有特别饿。
曲珍拿来一盘奶渣饼放到姜楠面前,对她说:“坐这稍微等个几分钟,汤炖好就可以吃饭了,要是饿了就吃块点心垫垫。”
“阿佳你变了,你现在都不问我饿不饿?”一旁喝茶的陈开撇嘴道。
曲珍好笑地睨他一眼,配合问了句:“那你饿不饿?”
“饿了。”陈开实话实说。
曲珍丢给他一块点心:“去后院叫你姐夫。”
陈开塞嘴里,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遵命。”他的目光从姜楠脸上掠过,浅浅笑了一下。
姜楠看着二人交流,忽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不着痕迹低下头,望着手中捧着的酥油茶,暖洋洋的触感,烘的整只手都是暖的。
瞧见曲珍转身往旁边的厨房走,她不好意思干坐着等,选择放下杯子跟上去帮忙。
在西藏这么久,姜楠还是第一次进当地的厨房,比想象中要干净整洁,锅碗瓢盆摆放的井井有条。同样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藏族人的厨房内是储物区,日常烹饪喝茶都围着外间的火塘。
曲珍家厨房也装了现代化的煤气灶,只是不常用,更多时候还是愿意使用火塘。她家炊具种类繁杂,最多的就是不锈钢的水壶,柜子上放了整整两排。
姜楠不由多看了两眼。
曲珍笑着道:“我们这里每天都要打好多种茶,奶茶,甜茶,酥油茶,清茶等等,所以要备很多壶。”她说完又问,“你喝的惯吗?”
姜楠点头:“还可以,最喜欢甜茶的味道。”
曲珍哎呀了一声:“那我刚才岂不是给你倒错了?”
“没有,也是好喝的,跟我之前喝过的有点区别。”姜楠说。
闻言,曲珍好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怕倒了你不喜欢的茶。”
从厨房拿够碗筷等餐具,曲珍带着姜楠来到了火塘跟前,上面正炖着牦牛肉萝卜汤,配的药材闻起来挺香。
“他说要带个朋友来县城过火把节,让我帮忙准备一顿饭,也不清楚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曲珍道。
姜楠揉了揉眉头:“都可以的,我吃饭不挑。”
曲珍笑道:“你等下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记得要告诉我结果。”
“好。”姜楠应下。
她们正说着话,陈开和一个藏族男人进了屋。
是曲珍的丈夫洛桑,他们夫妻都是县城本地人,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就是陈开之前提过一嘴的拉泽。
那天的后来,众人围着火塘吃完饭。曲珍要带去塔觉林寺供奉给佛菩萨的酥酪糕还没准备好,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装盒,怕待在家里等的无聊,就让他们先出门去周边溜达散步。
陈开带姜楠绕着附近小路闲逛了会儿,停在屋后一处宽阔的平地上。
这里海拔挺高,云层近在咫尺,犹如一幅流动的画卷,时刻提醒着来客眼下正处于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姜楠放眼朝前眺望,天高地阔,隐约还能看到山脚下那座屹立的寺庙,衣摆被山谷刮来的风吹动,她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想来那里就是曲珍在饭桌上说的,待会要一起去上香的地方。
陈开弯腰从地上捡了根枯树枝,把玩着感叹道:“这里的风景真好。”
姜楠收回视线看过来,他双手插兜,闲庭信步,瞧着心情很是不错。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陈开,她忽然有个问题想问他,也是真的问出了口:“你怎么会认识曲珍他们一家人?”
陈开站在旁边,听见这话回身瞧她,笑吟吟道:“姜楠,我可以认为,你终于对我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吗?”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灼烈的仿佛要看进人的灵魂里,姜楠怔愣了一瞬,扭头避开:“爱说不说。”
陈开低声一笑:“我想问个问题,是不是从来没人说过你很傲娇?”
姜楠没吭声。
不得不说他猜对了,还真没有。
陈开没理会她的沉默,将视线放远,坦诚讲述起那段无比惊险的过去:“曾经有一次,我骑摩托车去阿里,半路上没注意掉进了一个坑,人是被甩出去的,当时头昏脑胀,全身都疼,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鬼地方。没想到命不该绝,那个时候还在阿里工作的阿佳和姐夫两个人开车回堆龙德庆,从那条路经过,救下了我。你说是不是很巧?”
姜楠赞同他的话,那样的环境里,能碰到人救他,是真的巧,也是真的命大。
“幸好我带着头盔,保护了下脑袋,小命没丢。但伤的不轻,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见着摩托车就有阴影。”他说。
“后来呢?”姜楠问,“你就戒了摩托车?”
陈开下巴一扬:“我哪有那么弱?”
姜楠诧异:“那是?”
陈开没有直接回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我一直都认为,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对待恐惧的东西,不管是人或者其他事物,只有迎难而上去面对,才会彻底根除它带来的影响。”
“所以,在身体好了之后,为了克服心理障碍,我多次骑着摩托车去走那段路。第一次怕得手脚发抖,第二次战战兢兢,第三次稍微好一点……直到第八次踏上那条路,我彻底恢复了平静,毫无波澜的走过去。”
姜楠听得头皮发麻,看了他一眼,给出评价:“你还真是个疯子。”
这句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以前竟然没看出来,他会是这样一个人,能豁出命做下如此疯狂的举动。
别看他现在说的轻巧,仿佛游刃有余,口头语言跟实际去做可不一样,有些话,人人都会说,但能做到的屈指可数。毕竟心理阴影这玩意,克服起来极其困难,对普通人来说,一照面便先漏了三分怯,更何况去挑战它。
陈开嘴角挂着笑:“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不疯魔不成活。”
姜楠抬头,正好和他对视上,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一刹那,脑子里忽地灵光乍现,产生了某种无法形容的预感。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陈开说的内容,以及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咂摸出点别的意味。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这就是他要告诉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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