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香山私人医院依旧灯火通明。
这场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一个小时，无论是主刀的医生还是协助的人员都已经疲惫不堪。
负责主刀的佟柏山双目有些充血泛红，但手中的刀依旧很稳，身旁协助的护士飞快给他擦掉鬓角的汗水。
最后的缝线完毕，却依旧没有人敢松懈半分。
这个病人两年前出了一场车祸，抢救后就进入了昏迷状态持续至今，资料上显示已经满了十八岁，但因为长久的卧床乍一看还像个发育期的少女一般瘦小，少女的黑发已经提前剃掉了，苍白的身体仿佛要和手术台融为一体，如同一个毫无血色的瓷娃娃。
对于没有清醒迹象的植物人，有些家属会选择继续治疗，等待奇迹发生，有些却会直接听天由命。女孩无父无母，好在唯一的监护人面对巨额的疗养及住院费也依旧坚持治疗，不过女孩没有等来苏醒的时机，反而是身体每况愈下，半个月之前甚至出现了呼吸休克，医院不得不征求家属意见后进行手术。
佟柏山进入这家医院也才两年，上手术台主刀的机会不多。
这场手术本应该由佟柏山的老师负责，但手术前两周年迈的老师突然旧病复发，就算是带病上手术台，也很难坚持完整场手术。
医院最后几经考虑选择让佟柏山接手。
佟柏山宣布手术结束之后体内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动，神经在紧绷之后微微战栗，有一种奇异的过电般的快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但这种触及灵魂的兴奋感没能持续太久。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机械的嘀嗒声，像是突然拔高到了临界点。
短促而迅猛的声音过后，手术室骤然陷入寂静之中。
他的心跳猛地停住半拍，奇异的感觉瞬间抽离。
有人迅速反应过来：“佟医生！不好了，患者的突然出现心率衰竭！”
“血氧70，血压升高......”
手术结束后突发心率衰竭，抢救过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不可能。
手术的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出现问题，全都是按照期望的阈值进行的。
他迅速冷静下来回想每一个细节，后背却先一步被一阵冷汗打湿。
头顶雪白明亮灯光兜头而下，犹如太阳般的光晕，照得手术室内每个人都无所遁形，疲惫的身躯拖着清醒的意识，像是一根根针在扎入每一寸肌理。
佟柏山眼前的视线突然有一阵模糊，他吃力眨了眨眼，眼前巨大的白色光斑缓缓消退。
人在见证死亡的时候会发生这样荒诞的事情吗？
譬如亮如白昼的手术室内突然间涌入了许多形形色色人。
那是人……或者只是影子？熟悉的同事身后莫名多了两三个人影，穿着手术服的医生神色悲悯，一位中年女人忽然现身在病床前掩面而泣。
不对。
耳边传来时空错乱般细长的嗡鸣，如同蝴蝶煽动了连接命运的翅膀，空气都在微微颤动着，佟柏山猛然睁大眼睛。
手术室里凭空多出了许多不应存在的“人”。
霎时间，杂乱的人声盖住了急促冷漠的机械声。
眼前的场景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冷白色的手术灯光晕染成光怪陆离的景象，五六个身着各异的人影团团围在少女的病床前，其中领头的是一个佝偻的老人，她的面容慈祥而悲悯，让她身上那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死气消退了许多。
她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贴上女孩的面庞，半透明的手却穿过了女孩的身体，老人的声音温和，像是隔了很远很远传来：“莹莹，等很久了吧。”
佟柏山三十年来构建出的世界观被猛地撼动了。
身为医生，最忌讳的就是鬼神之说，但在此时，在他最熟悉也最敬畏的手术室里，竟然发生了超脱现实的一幕。
他缓缓转动着视线，不可思议的发现手术室内所有突然涌现的“人”都是半透明的！
助理医师走到佟柏山身边，声音低沉：“佟医生，已经给家属送达病危通知书了。”
耳边的声音在飞速消退，渐渐地就连机器里濒死的鸣叫也消失了。
佝偻老人不断呼唤着女孩的名字：“莹莹......别赖床了，走吧。”
病床上的女孩求生的意识已经十分微弱，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人，毫无血色的模样却和半透明的魂魄无异，仿佛随时都可能告别这个世界。
佟柏山冷静的带着人开始着手抢救，显示屏上起伏的线条像是在犹豫徘徊，始终不肯归于直线。
围着女孩的人影们也感受到了濒死的气息，一双双透明的手穿过了女孩瘦骨嶙峋的手......
“莹莹。”
“那天雨下的很大，爸爸妈妈走之前没来得及和你说晚安，你怪妈妈吗？”
“莹莹。”
“奶奶一直在等你回来，奶奶想抱抱你。”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躺在手术床上的少女显得那么的瘦小，仿佛随时都可能被亲人们的呼唤带走。
佟柏山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收紧了，从业多年，他见过许多生离死别的场景，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死人抢一条命。
突然能够看到魂魄，换做是谁都要进行一番挣扎，但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他身上的白大褂，注定了他没有资格怕这些死人。
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佟柏山听着耳畔嘈杂的声音，深黑的瞳孔冷的像是覆着霜，即便是带着口罩，骤然降低的气压也威慑到了几个站的近的鬼魂：“闭、嘴。”
他的声音无比的轻，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手术室内的其他人难掩哀痛，显然只有佟柏山一人见到了这种异像。
年轻的鬼魂们被威慑住，颤巍巍离开了手术台前，只有女孩的奶奶没有任何回避。
她仍执意想要去碰董莹的手，想把孙女带到自己身边，董莹的浑身都是医疗导管与器械，她双手颤抖着执意去触碰，却还是一遍又一遍穿过了董莹消瘦到只剩下骨头的手。
佟柏山没再看那边，只是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女孩的手背，一触即分，声音也轻的如同羽毛飘落：“别放弃。”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是对自己也是对董莹说的。
“董莹！”一道尖锐的声音骤然穿过层层人影，蛮不讲理的在手术室内乱震：“不许睡！”
霎时间，佟柏山整个人像是从真空般的寂静中猛地被人踹了出来，空气重新在他周身流通起来。
没有人听见那暴跳如雷的呵斥声，大家都在忙着抢救病人。
佟柏山竭尽全力去屏蔽掉耳边的声音，但余光却无法避免的看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从一群魂魄中挤到了手术床边。
她如同一条轻盈的鱼儿游弋到手术床上方，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手术过程，直到佟柏山缝合完毕转身调试仪器，她才款款降落，伸出手想去去拉床上的董莹。
她的手依旧直愣愣穿了过去。
老人没有管旁边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而是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她：“你是谁？”
女孩的母亲小声哽咽着：“我们今天是来接莹莹回家的，我们等了她很久，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佟柏山的手也止不住的开始颤抖，他的职业习惯已经变成了本能，沉住一口气进行最后的抢救。
滴滴滴......
他仿佛也变成了无介质的灵魂体，意识在躯壳之外冷静的听着胸腔内的心跳声与测量仪里发出的机械声重叠。
手术都会有意外，但是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佟柏山忽然停下动作，目光死死的盯着病床上如同玩偶般脆弱而苍白的女孩。
她求生的意识变得很弱。
“她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女人的声音坚定到有一丝无情。
一截**的纤细的小腿从佟柏山眼前飘过，在刺目的手术灯下散发着莹莹柔光，佟柏山的视线轻易穿过半透明的躯体，清晰的看到了所有人脸上的灰白与怜悯。
佟柏山缓缓抬起头，听到女人带着哭腔说道：“我的宝宝还在门口等，你们别想带走她。”
那张脸毫无血色，如同一个苍白的老照片，但却是十分标志的美人，就算只是极浅的勾勒，也美的足够震撼人心。此时她浅黑的瞳孔里翻滚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痛苦......像是蕴着雨水的乌云，仿佛下一秒就要下起雷暴雨。
就算是变成了阿飘，也是阿飘中的美人，和屋子里其他的阿飘不在一个图层一样。
佟柏山这才惊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被手术室内的空调冷风吹得心头直发颤。
他竟然还心存一丝侥幸，或许这些奇异的现象或许只是他在巨大的破灭和疲惫中产生的幻觉。
他从来都是一个鉴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这一瞬间他无法克制的去想——真的看到鬼了。
否则怎么会在萧囡故去十八年之后，再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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