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茉暗暗揣着好奇,“少爷”会带自己去什么高档餐厅让她开开眼。
不料陈澔庭第二天中午发消息,问她想不想试试重庆大厦里面一间巴基斯坦咖喱。
重庆大厦?那个号称有来自140多个国家的非法移民的聚集地?说是“罪恶之都”有点夸张,可这是以脏乱差闻名的油尖旺地区最脏乱差的地方了呀。
苏茉震惊得一时不知怎么回复。
有些港岛人一辈子不踏足新界九龙几次,坐地铁过海去一趟屯门都要笑称“水土不服”,而陈少爷约女生第一次吃饭竟然是去重庆大厦。
别说是约女生吃饭了,就算不带女生,他一个公子哥儿竟然愿意“纡尊降贵”置身于那里,那个包藏了各种罪恶的危险地方?
陈澔庭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就算抠门,也不是这么抠的吧?
多年之后苏茉回想起那个独自站在重庆大厦外、对着门口往来穿梭魁梧彪悍的非洲裔东南亚裔非法移民和花臂纹身的本地古惑仔隐隐生怯的时刻,惊讶于自己那时竟然丝毫没有怀疑陈澔庭是坏人。
恋爱脑真可怕。明明那时她其实并没那么了解他。
那时候他于她而言,还只是一张英俊的脸,一副性感的身板,一些影影绰绰有好有坏的传言。
苏茉望着重庆大厦那沁着积年油垢的地面和黑洞洞的门口,回想陈澔庭前天穿的那身做工精致、剪裁完美贴合他英挺身段的阿玛尼西装,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二者能产生任何关联。
不过这天相约见面时他的打扮也奇,与工作时全然不同:上身Satisfy白色运动背心,露出肩颈臂膀和前胸的肌肉,CK牛仔裤,Amiri MA-1黑色运动鞋。配上他小麦色皮肤和那一头两鬓修得短而齐的金发,还有左耳戴着的小小一颗精致的Anonymous黑钻六边形耳钉,很像在校大学生,像本土偶像歌手。
她的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寻觅觅,远远看见他的时候,苏茉隔着人潮,仿佛从空气里闻到了他身上荷尔蒙的气息。她的心像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在湿热的微风里轻轻地摇。
她忽然觉得,谈恋爱是要趁年轻谈。等再老几岁,或许陈澔庭依然俊秀,但恐怕私服也绝不会作这样的打扮了。
往后他生命中的女人,她们或许会拥有三十而立的陈澔庭,四十岁如日中天的陈澔庭,或是五十岁功成名就的陈澔庭,但她们不会拥有二十六岁的他。
明明她还未曾拥有他,她的想象却莫名长远而悲观。
陈澔庭在人海中发现了苏茉,嘴角微勾,冲她扬一扬手。
手上却是捏着一本书,人类学家Gordon Matthews关于重庆大厦的煌煌巨著。
运动装束。学术书籍。苏茉看着这种混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想不出他今天到底是怎样的行程,能集齐运动、读书和约会。她强烈怀疑这是陈澔庭在用各种道具在她面前树立人设:爱健身,爱读书,总有一款适合她。
“我也刚到。”他说。
听他这么说,苏茉就知道,他先到了,是看着她来的。
最起码的绅士风度他还是有。
“这间食肆我来过好多次,个人感觉味道非常之好。能在这里吃到这么正宗的印巴咖喱,也算某种香港特色。希望你中意(喜欢)。进去看一下,如果不中意,我们立刻换。我有预约另外一间 ‘正常’一点的西餐。”他说。
“我觉得这里蛮有趣。”苏茉听他这么说,确实被勾起了一点探究的兴趣。
“我猜到你会中意。”他说。
说得好像他和她彼此是多年知己似的。
她想,他是故意说着这些突破距离感的话。
但总之,气氛陡然暧昧起来,令她心脏砰砰直跳。
而她享受这种心跳的感觉。
工作之后,枯燥乏味的日常里,她想要一点欢愉的刺激。他就是她给自己找来的欢愉和刺激。
“以前你来过这里吗?”他走在她侧前方,引她走进灯火昏暗的大厦里。
忆起往事,苏茉笑道:“我人生第一次来香港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行前搜索酒店,被前排的价格吓到,然后选了 ‘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看到竟然有一晚只要100港币的单人间,立刻就订了,还生怕被别人抢没。结果临出发前一晚,看到新闻说这里发生劫案……可是钱已经交了,不能退,只好硬着头皮住。来了之后发现照片是高度P图的,实际房间特别小、特别破,木门缝隙宽得能钻老鼠,外面什么动静都能听见——甚至能看见——而且门闩是摆设,根本不能上锁。房东不知从哪里胡乱扯了一根电线,挂着一盏白炽灯,垂下来低得能打到我的头。灯泡滚烫……那光线不强,甚至可以说是很暗,但色调特别地刺眼睛,晃得人头疼。天亮我就出门去,晚上回来在房间里,听见外面很凶的男人在咕咕哝哝说话,可是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就格外怕他们在谋划什么,吓得不敢睡,直到困得实在撑不住,上下眼皮打架,昏睡过去才算完……就那么硬捱着,过了大约一个星期。”
“你真是好有胆量……”陈澔庭讶异道:“女仔还是不要一个人来,这里确实是有点危险的……尤其像你,这么漂亮。那时你多大?为什么会需要住一个礼拜?”
苏茉仍笑着,但垂眸抿了抿唇,没答话。
陈澔庭见她不想说,没有强迫,说:“我倒是时不时会来。因为这边很有趣。”
“你来都是做什么?”两人踏进颤颤巍巍喀啦喀啦响的老旧电梯里,苏茉问。
“跟陌生人聊天,吃饭,随便逛逛,放空。”他扬一扬手里的书:“就当是下field(做田野调查)。”
“你对人类学感兴趣?”
“嗯。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
苏茉闻言而笑。
陈澔庭稍带疑惑地笑眼看她:“为什么笑?”
“你好像没有说 ‘哲学’。听同事讲,你也是KongU哲学系毕业的。”
他笑了:“我‘学一行恨一行’,千万不要再提‘哲学’两个字了,听到就头痛。”
苏茉含笑。她在心里默默说:真的吗?你接近满绩,拿到了Dean’s List,你还发表了论文,你明明学得那么好。
“听说你是师妹。”
“算是?”苏茉歪头。她读的那种一年制授课型硕士通常不会和本科生或者两年制的研究型硕士混在一起论资排辈。
“算是。”他微笑,问她:“怎么想起要跳进哲学这个天坑?”
“因为中意。”
他眉梢一挑,点点头,开玩笑问:“找工作的时候还‘中意’吗?”
她莞尔:“还好。折腾了几个月,现在有幸和你做了同事。”
他望向她,目带赞许:“你是很厉害。Stellaire不容易进,尤其你又是读哲学这种专业。”Stellaire,中文名“星谕”,来自法国的顶级奢侈品集团,实在和哲学不那么搭边。
苏茉一笑:“你是夸我,还是自夸?”
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他当然是被他老豆(父亲)硬塞进星谕的,星谕香港办公室的头儿和他老豆是好友。他毕业之后还没玩够,就被送进星谕“改造”,一进来就是senior岗位——美其名曰“磨炼领导力”。但这些实话,他不想说给苏茉听。
她在他眼中是一张白纸,他想从第一笔开始,把自己描画得好看些。
跟着陈澔庭轻车熟路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行,穿过凌乱的电线、参差的广告招牌、狗皮膏药般的非法小广告、高鼻深目的各个国家的人和种种奇怪气味的烟雾,他们很快到了餐馆门口。锈迹斑斑的金属拉闸门挤占了小半个门框,拉闸门后是一扇刷着奶黄色油漆的木门,上面贴着一些英文海报,介绍营业时间和特色菜品。
陈澔庭推开门,一股炽热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多种咖喱香料、烤馕的面粉焦香、以及浓郁的牛羊肉膻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浓浓的生活味儿。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虽然这里的卫生状况堪忧,但苏茉喜欢,她觉得上班时候半死不活的那个自己一下子被咖喱味儿浸得活了过来。
店内逼仄,桌椅摆放得极为紧凑,皮肤黝黑、留着络腮胡的南亚裔伙计端着巨大的金属盘,在窄小的过道里灵巧地穿梭,嘴里高声喊着听不懂的语言。殿内几乎满座,食客肤色各异,有普通香港市民,也有背着巨大行囊、风尘仆仆的外国背包客。桌子都是小小的,间距也极近,大家都很自觉地局促坐着,尽量压缩自己对空间的需求。
陈澔庭跟在戴酒红色头巾穿白色长袍的侍者后面,引苏茉去角落一张小桌边坐下,回身时见苏茉四处好奇打量的眼睛亮晶晶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她身上,流连不舍离去。苏茉察觉他的视线,与他目光一碰,见他那样不加掩饰地欣赏着她,唰地红了脸,忙低头坐下。
陈澔庭也坐下,没有坐在她对面,而是坐在了靠近她的直角边,将菜单向她推了推:“我来很多次了,你来决定吧,好奇什么都可以尝。”
“那我可能会点很奇怪的东西。”苏茉笑道。
陈澔庭温柔地笑笑:“我不怕。”
灯光昏黄,气氛温暖,他嗓音醇厚得像酒,能令她微醺——明明只是说了简单的一句话、三个字。
这家店虽然是巴基斯坦人开的,但已经深度本土化,伙计自然而然地拿了塑胶热水壶和不锈钢盆来,陈澔庭拆开餐具包装,进行一些广东人的餐前仪式:用热水烫碗筷。
苏茉点了芝士烤饼和烩羊肉,又把菜单反转,推给陈澔庭。
陈澔庭把用过的热水折进盆里,将干净餐具放到她面前,笑道:“多点几道吧,这么客气。”
“啊,对了,我们AA吧。”
“给我个机会,请新同事第一餐饭嘛。而且这家店这么平(便宜),真的不算什么。”
“平白被你请客,下次可就不好意思再赴你的约了。”
“这次我请,下次你就请我,好吗?”
他们就这样约定了有“下次”。
她俏皮地开个玩笑:“你下次如果要去吃米芝莲(米其林),我可请不起。我才刚入职,穷得叮当响。”
他也笑:“米芝莲也有平价的……放心。我还想和你约下次、下下次、很多次,不会一餐把你吃到破产。”
他显然真是熟客,扬手叫来侍应,修长的手指驾轻就熟地划过几道菜色:玛莎拉咖喱鸡、铁板烧鸡、炭烤香烧鸡、印度黄饭、蒜蓉烤包。
又问她:“我看你似乎爱吃芝士?能吃辣吗?”
苏茉点头,于是他又加了一道芝士洋葱辣烩。
侍应将菜单拿走,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短暂的沉默降临。周遭的嘈杂反而将他们这个小角落衬托得有些异样的安静。
毕竟是陌生人,乍单独相处,坐在桌前,一时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要靠硬找。
苏茉道:“你刚刚跟侍应说的,是乌尔都语?”
他笑:“是。但我只会几个单词而已,水平类似于广东话点单的时候说 ‘唔该,我要呢个、呢个、同埋呢个。’”
苏茉会心一笑:“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至少糊弄人够用了。”
陈澔庭道:“你广东话讲得好好。”
苏茉笑道:“如果真的讲得好,你就会直接把我当成广东人,不会赞我广东话讲得好啦。”
“但也已经很难得。广东话好难学。有些人来香港十几二十年都一句不识讲。”
苏茉笑笑:“毕竟我很想以后在这里好好发展嘛。”
“你是哪里人?”
“上海人。”
“啊,我祖籍是上海。”
“好巧呀。那你……去过上海吗?会讲上海话吗?”
陈澔庭笑:“你听我普通话讲得有几普通,就知道肯定不可能懂 ‘上海闲话’啦。高祖父一辈就已经迁到香港来了。我小学的时候倒是因为学校搞活动,去过一次上海……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了。上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茉絮絮地说着:弄堂、外公外婆、葱油饼、腌笃鲜、浓油赤酱……
他的目光落在她浓密的眼睫和开合的红唇,仿佛因她眉飞色舞的生动而陷入了某种迷醉。
苏茉讲着讲着,怀疑他有没有在听,却见他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有话要说。
“所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浓黑的桃花眼牢牢锁着她:“那个时候还有现在,为什么来香港?”
“嗯?”他的话没头没脑,苏茉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那个吓坏了、却还是硬撑了一个星期的小女孩。”他提醒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她再次回避的坚持:“当时硬撑着留在这一周,是要做什么?现在背井离乡,又是为什么?因为你听上去,很舍不得上海。”
苏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还会绕回这个话题,并且如此直接。她垂下眼,用指尖轻轻划着有些油腻的桌面。
“因为……中意。”她抬眼看他,目光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他的黑眸子在昏黄的灯下泛着一层香槟色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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