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及你的星火科技，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向我要求投资？”
陆延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裹挟着冰冷的空气，狠狠砸在苏晚的耳膜上。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碾过她仅存的自尊。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深蓝资本的团队成员们，或低头翻看文件，或端起咖啡杯，目光却都若有似无地锁定在苏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资格？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刺得苏晚心脏一阵痉挛般的抽痛。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指尖冰凉到麻木。
她看着长桌尽头那个男人，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带有压迫感的姿势，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将他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那片薄薄的镜片之后，只剩下纯粹的、评估货物价值的商人眼神。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从她心底窜起，几乎要烧毁她的理智。
她很想抓起桌上的水杯泼向他，很想用最尖刻的语言质问他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是谁背弃了承诺，很想就这样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像五年前她离开他们共同的公司那样。
但，她不能。
程小雨红肿的眼睛，老陈他们熬夜攻关时疲惫却坚定的面容，还有公司账目上那触目惊心的赤字……像一根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捆缚在这张冰冷的椅子上。
她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瞬间翻涌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不再回避，直直地迎上陆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陆总问得好。”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传开，“资格，不是靠乞求来的，而是靠价值证明的。”
她将腿上的手提包拿到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份不算太厚，却装订整齐的文件。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镇定。
“这是我带来的，‘资格’。”
她将文件推向桌子中央，指尖在洁白的封面上轻轻一点。
“这是‘神经拟态芯片’v1.2版本的部分核心算法理论框架，以及基于此框架下，对下一代v2.0芯片的架构前瞻性设计。”她的语速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技术者特有的分量，“昊天科技拿走的v1.0，只是我们技术树上最早成熟的一颗果实。而这里面的内容，代表的是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技术发展方向和壁垒。”
几位投资总监和那位技术出身的副总裁，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那份文件。他们都是业内顶尖的人物，自然明白苏晚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星火科技的价值，就绝不仅仅在于一个被窃取的产品。
陆延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交叉的双手食指轻轻点着手背，依旧没有说话。
苏晚没有去看其他人的反应，她的目光依旧锁定着陆延，仿佛这间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至于法律风险，”她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然，“如果深蓝资本连为自己投资的技术正名、扫清障碍的信心和能力都没有，那或许今天，是我来错了地方。”
这话几乎带着挑衅的意味了！几位高管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陆延。
陆延终于有了动作。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压迫，多了几分莫测高深。他抬手，对离文件最近的技术副总裁示意了一下。
副总裁立刻会意，拿起文件，迅速翻阅起来。越是翻看，他的神色就越是凝重，时而蹙眉深思，时而眼神发亮。
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苏晚而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将衬衫微微浸湿。
她是在赌。赌陆延作为顶级投资人的眼光，赌他能看出这份技术前瞻的真正价值，赌他……或许还对“技术改变世界”这句话，残存着一丝旧日的认同。
终于，技术副总裁合上了文件，他看向陆延，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谨慎：“陆总，虽然只是理论框架和部分设计，但……其创新性和前瞻性，确实远超目前市面上公开的任何同类技术。如果能够实现，价值……不可估量。”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之前发难的投资总监和法务负责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陆延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时间地落在了苏晚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虚弱和不安。
苏晚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不闪不避。只有她自己知道，撑在桌下的那只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肉里，传来阵阵刺痛。
良久，陆延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技术，有其价值。”
苏晚的心，因为他这句话，稍稍提起了一寸。
但下一秒，他话锋一转，冰冷的现实如同冰雹般砸下：
“但深蓝资本，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技术孵化器。我们投资，要求回报，要求控制风险，要求绝对的决策效率。”
他对旁边的周谦做了一个手势。周谦立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达十几页的文件，放到了苏晚面前。
封面上，加粗的黑体字醒目得刺眼——《星火科技A轮融资投资意向书（Term Sheet）》。
“这是深蓝的条件。”陆延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投资金额，可以满足你计划书上的要求。但深蓝需要持有融资后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
百分之五十一！
绝对控股权！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意味着，一旦签字，星火科技将不再属于她，她呕心沥血创立的事业，将彻底改姓“陆”！
“同时，”陆延没有给她消化和反驳的时间，继续用他那冰冷的、宣读判决般的语气说道，“深蓝资本将派遣CEO、CFO及核心技术VP入驻星火，全面接管公司的战略规划、财务管理和研发方向。你需要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苏晚身上。
“最后，签署对赌协议。自资金到账之日起，十二个月内，星火科技必须实现‘方舟’芯片的量产，并达到本TS第7页所规定的市场占有率及营收指标。否则……”
他的声音刻意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
“……你，苏晚，个人，将承担无限连带责任，并以你所持有的全部星火科技剩余股权，作为补偿。”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最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扼住她的喉咙，剥夺她所有的自主和尊严。
绝对控股权，意味着她失去了对公司的控制。
派驻高管，意味着她连日常运营的权力也被剥夺。
而对赌协议……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指标和个人无限连带责任……这分明是要将她最后一点退路和骨血都榨干！
这不是投资，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趁火打劫！
苏晚看着那份厚厚的TS，感觉眼前的文字都在晃动、扭曲，变成一张张嘲讽的脸。
她终于明白了。陆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任何公平谈判的机会。他抛出那个关于“资格”的问题，不过是为了在她挣扎着证明自己后，更彻底地将她踩在脚下。
他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一个事实——在她和他的资本之间，她永远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苏晚，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看着她放在TS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她在极力克制着。
愤怒，屈辱，绝望……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用一份冰冷的撤资协议，斩断了他们的过去。
历史，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她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是她自己，走进了他设下的局。
苏晚缓缓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陆延。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邃，仿佛刚刚提出的，只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商业条款。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问道：
“陆延……这就是……你想要的？”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陆总”。
这一声，仿佛穿越了五年的时光，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重重地撞在陆延的心上。
他交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有瞬间的闪烁，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是那个冷酷的资本家：
“签字，或者，”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三个字，“离开。”
没有第三种选择。
苏晚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拿起了桌上那支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签字笔。
笔尖触及纸面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之被钉在了这份屈辱的契约之上。
她一笔一划，用力地，在乙方签名的位置，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晚。
字迹依旧清隽，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言说的悲壮。
笔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彻底碎裂的声音。
尊严？理想？还是那点可笑的、关于过去的残存念想？
或许，都有。
她将签好的TS推回到桌子中央，然后站起身。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尤其是没有再看主位上的那个男人。只是挺直了那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背脊，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会议室的大门。
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旷。
像是一个败军之将，在撤离战场前，最后的、维持体面的步伐。
直到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所有视线，陆延才几不可闻地，松开了在桌下早已握得骨节发白的拳头。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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