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侧廊内旅店服务生正在擦地，他毫无生气，面容模糊不清，每一次推动抹布的角度和动作都复制粘贴般精准。
雨下大了些。
湿意吹上服务生的面颊，他好似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松开了抹布，下身保持着跪姿，上身僵直地转动一周。
院落内金鱼池被雨滴打出涟漪，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吹起，芯棒撞出一声脆响。
“叮——”
应着这一声，廊下那人猛然回神，衣着和面容却全然变了样子。
服务生的制服被宝蓝色帽衫取代，珍珠面孔上一双圆眼迷茫地望着周围，高挺的鼻骨连接着圆钝的鼻头，左脸面中一颗显眼棕色圆痣衬得脸更加短小，略厚的嘴唇因紧张困惑紧抿着。
“你把我的服务生弄到哪里去了？”
圆眼的少年被说话声吓缩起肩，张望寻找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男人一身白衣，幽魂般从屋内阴影处出现，腰带垂落掐出腰身，风灌进衣摆，衣物显得格外空荡。
见少年只是盯着自己发怔，男人步入廊中，面容更加清晰。瘦削的脸庞上骨骼立体柔和，苍白的皮肤，柳叶眼间点缀一对大于常人的黑色瞳仁。
男人微微颔首，少年仰头依旧目不转睛，雨水细细密密淋在二人半边身子上。
好漂亮，就是不像真实存在的造物，少年恍惚想着。
男人见少年一声不吭于是俯下身，那张美丽到诡异的脸没有表情，好似蒙着一张白麻纸，深黑的眼睛看不清瞳孔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男人的语气轻柔且疏离。
少年被蛊惑般，探索起空洞的大脑。我是谁？对啊，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世界，这里是哪里？
游戏？我打开了一款恐怖游戏，然后呢？
少年焦躁着起身，他越是用力去想，关于本来生活的一切就越是模糊，只剩下个雾中的轮廓。
“这里是苔痕旅店，我们欢迎任何住客，但你似乎不是我的客人。”
旅店？少年环顾四周。
三层小楼面积不算大，但后方与楼隔开的区域纵深很深。
院内大小不一的石头垒成池水的边界，坑坑洼洼的鲤鱼铜像生出绿色锈斑。灰棕色木地板老旧但看得出被一遍遍打油，侧廊隔着拉门便是供人休息的门厅，此刻桌椅沙发都空着。
穿过门厅能看见厚重的红木前台桌，桌上绿玻璃台灯的光隐隐绰绰。
“我叫昌泽，旅店的主人。”昌泽侧身挡住了少年探究的视线。
“昌泽，昌泽，”少年的舌尖反复碾着这个名字，“我是，我……”
还是想不起名字，少年瘪着嘴和自己较起了劲。
“之后再自我介绍也可以，”昌泽见雨下得越来越大，“旅店不喜欢潮湿，我得去处理一下。”
见昌泽要离开，少年慌忙拦住男人去路，他记忆寥寥，昌泽成为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锚点：“我，我……”
喉咙处什么东西搅动着，跃跃欲试。
少年下意识捂住嘴，他捂得太紧，脸颊肉堆起在掌侧。
昌泽抓住少年捂嘴的手腕：“张嘴。”
少年瞪大眼睛连连摇头。
“旅店没有不速之客，每个访客都逃不过它的眼睛，”昌泽以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少年的手拉开，喉间的显然是什么生物，少年的喉管随着那东西的心跳震颤，“不要抗拒。”
少年的眼睛蒙上水雾，那双眼睛哀求着昌泽帮助自己。
“别害怕，”昌泽毫不犹豫掐住少年两颊，“只是一份见面礼而已。”
喉咙猛得缩动，少年抠住昌泽的手吐了出来。
卵胶膜破裂，卵中没成熟的透明虾蟆子流到地面，一接触到空气便生出来三只孱弱的足，竭力蹬了蹬也只是翻了个腹部朝天。
黑色素只生成些许斑点遮不住脏器，脾脏随着肚子一鼓一鼓，爆发出最后一声蛙鸣后再无动静。
少年指着地上的物件，嘴唇颤动，昏死过去。阴差阳错和这吐出的玩意姿势一模一样。
昌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察觉到自己有了表情他摸了摸唇角，随后抓住少年的脚踝将他拖入店内。
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去落下阳光，窗帘没遮蔽的部分尘土在光中肆意翻飞。
少年盯着那一缕活泼出了神。
“醒了，”少年转过脸，看向昌泽，“你不是住客，但收到了它的礼物，所以你可以留下。”
“我……”开口的声音意外的沙哑，少年搓揉着脖颈。
“我的客房服务员被你弄不见了，他的工作需要你做，”昌泽将制服放在床头，递上苔痕旅店的手册，“平时穿这个就行，工作内容里面都有介绍，你一定要记牢。”
见少年还看着自己并未回应，昌泽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先从名字开始，你想叫什么。”
少年重新去看那缕阳光唧哝道：“尧光。”
“怎么写？”
少年拽过昌泽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尧光二字：“我想叫这个。”
“请多关照了，”昌泽掌心散发淡淡光芒，展开后金属胸牌刻好了名字，“尧光。”
工作从早上七点开始，院落的植物每种都有自己的习性和癖好，光是分清哪种是哪种就让尧光晕头转向。
“晚了晚了！”一路吆喝着时间过头的尧光塞了一嘴馒头，在走廊上狂奔，猝不及防的被拎了起来。
“不可惊扰客人。”
被提溜着脖梗的尧光一双圆眼睛眯起，不满地看着昌泽，一时不知道先吐槽对方的行径还是先感叹纤薄高挺的身材竟然这么有力气。
昌泽没看懂尧光的眼神是抗议夹杂着羡慕，他只觉得尧光憋着气的模样有些有趣，他会觉得人有趣也很新鲜。
“知道了老板，可以放开我了吧。”想到在这里的生活还要仰仗这位，尧光踮起脚咽下这口气。
昌泽才撒开手，尧光便迅速溜走。
旅店上下除了房间内部的卫生，都是尧光的工作。听着工作量巨大，但手册不要求他每天都做，每个区域都有样本区，只要样本区是干净的，那这一块的卫生就不用做了。
尧光摸索清楚了旅店内部结构，大门正对着前台，进大门右拐就是员工饭厅，手册显示那里本来该是餐厅却不知为何废弃。
和餐厅顺边的楼梯通往二楼，尧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正对着应急通道间，与客房区域隔着楼梯口。
回字形的走廊两侧客房统统微妙的错开，一层有十间房左右，有些门上贴着维修暂停使用的标识。
他基本只需要维护侧廊和客房走廊的卫生，其他地方的样本区几乎都一尘不染。
有一次或许是眼花，尧光推开应急通道门时瞧见绿色的粉末附着在台阶和扶手上，等他走近那些绿色东西又消失了，他尝试摸了一下，别说扶手，台阶面都没有灰尘。他怀疑如果不是刚洗过脸，那台阶能比他脸还干净。
和他记得的原初世界常识不同，苔痕旅店的客人们不需要客房服务。手册上清楚写着住客居住期间绝对不可以去打扰他们。
尧光仔细看过，门把手上的确从没出现过需要清扫的挂牌。
不是没尝试过。尧光站在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前，决定试试手册的准确性，曲起的手指就要叩响房门，被人紧紧抓住了手腕。
“我说过，严格遵守手册的规则。”昌泽还是没什么表情，可尧光在被握住手腕的一瞬就如同落入虎口的羊羔，本能的恐惧让牙根止不住的打颤。
“对不起，我只是，”解释的话哆哆嗦嗦挤出来，“绝对不可以打扰房客，严禁进入有住客的房间，对不起，我不会忘了。”
还在后怕的尧光等昌泽离开才有了思考能力，所以昌泽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刚推着清洁车过来的时候分明没有看见任何人影，难道是自己太沉浸没注意？
旅店员工只有他一个，做完卫生后尧光需要返回前台，等待办理入住手续的住客。
“苔痕旅店接待一切旅人，不问身份，不问离期。”
昌泽说完后静静望着尧光，尧光伸头做了个“然后呢”的表情，昌泽仍然盯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嗷嗷！苔痕旅店接待一切旅人！不问身份……”
“不问离期。”
“不问离期！”尧光憨笑着挠了挠脑袋，隔天这句话便被刻在了前台桌上，确保尧光每天都能看见。
尧光翻了个白眼，又迅速侦查周边，他已经习惯昌泽的神出鬼没。
看来翻白眼没关系。尧光偷偷呼了口气。
苔痕旅店只需办理入住，退房簿空无一字。
“墙上标着房号的灯是清洁灯，灯亮意味着客人已经离开旅馆。只有这种情况你才可以进房间清理和更换物品。”
“空房间不需要清理吗？”
“不需要你清理。”
“住进去之前不需要更换一遍四件套之类的东西吗？”
“不用，没有入住的房间是不会脏的。”
“什么意思？”
“退房换过就可以了。”
尧光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凑到昌泽耳边：“我们是黑店吗？”
“据我所知正规旅店都打扫得很勤，我们是客人少，但空了十天半个月的房间直接入住未免也太糊弄了，”见昌泽没什么反应，尧光补充道，“我没看到投诉单，是没人投还是投了也没用啊。”
尧光翻到空退房簿：“还有退房手续呢？我们这里这么不正规吗？”
昌泽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尧光就是明白了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他讪笑着去处理亮起的清洁灯。
尧光隐约记得原初世界的退房清理会遇见各种难以处理的情况，这里只会更难办吧。他记得登入的游戏贴着恐怖、诡异之类的标签。
更何况他吐出的玩意，至今尧光想到那生物曾在他身体里待过都会又些反胃。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的发现和处理所有脏污，他翻过手册，这部分工作写的倒是异常简单。
更换、清理，做你该做的。
推着清洁车走到门口，意外的发现那间房除了浴室有些使用痕迹外，几乎没被动过。尧光铺好床，不熟练的他稍微废了些功夫，但好歹成果像模像样。
回去翻登记簿，如果入住时间没记错的话，那间房被住了半个月。
尧光用自己的笔记本记下这些异常，这应该是他过去就有的习惯，失去记忆的他至少想先搞清楚这里的情况。
尧光没在昌泽面前拿出过笔记本，但尧光就是感觉旅店里的所有事情，昌泽都会“知道”。
不阻止=允许。
所以记笔记是可以的。只要不是被禁止的，手册没交代的行为大概率都是可以的。
苔痕旅店的现代化很弱，所有的记录都靠纸笔，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电视是很厚的黑色方盒子，座机还只是内线电话。
也许是低科技复古类型的游戏设定？
旅店内没有摄像头，尧光却确信自己二十四小时都在被观察着。他尝试过利用镜子等能反光的物体侦察，从没找到被监视的证据。
但视线从来没有消失，哪怕是睡觉的时候。
尧光无法习惯视线，他开始失眠，夜间电视只有等待信号界面，所以除了整理笔记，他只能翻阅书架上那些晦涩难懂的读物。
这里的字和来处大抵是不一样的，但他看得懂，严格来说单个字符在他眼里只是莫名其妙的符号，但他在做阅读这个动作的时候，文字便会以他不理解的方式转化翻译。
翻译过程很耗神，这对失眠来说是好事，精神加速瓦解，睡的能快些。
对睡眠进一步的摧残来自一周后天花板的异响。
起初只是咚咚两声。像楼上有人弄掉了东西。之后演变成一种长时间的声响，有时候像有人在楼上不规则的蹦跳，有时候又像弹珠在地上滚动。
尧光尝试过耳塞，但那声音从耳朵进不来，也能顺着骨头传导，堵住耳朵反而头更痛了。
忍到精神衰弱，笔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让尧光心跳加速，他决定尝试一下手册之外的方法。
站在客房门口，尧光将写好的纸条塞进门缝，正要离开，房门却开了。
尧光下意识屏住呼吸，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客房内的客人，仿佛一旦入住就再也走不出这间房间。
“尧光。”
看见昌泽那张木然的脸，尧光恢复了正常呼吸。
“老板？”
昌泽看见了地上的纸条。
“我不是想要惊扰客人，只是，”尧光捏紧拳，下定决心的他将脸猛的凑到昌泽面前，“我实在是睡不着，老板你看我的黑眼圈！”
昌泽微微愣神，尧光紧闭双眼坚持着没有退开。昌泽便听他的话去看，眼圈的确很重。
“是因为太吵所以睡不好？”
尧光点头。还有视线的事情，但是没有证据。
昌泽将房间门拉开：“可是这里没有住人。”
“哈？”尧光睁开眼，黑漆漆的房间内果然没有人气，“我明明听到……”
“我只是来检查一下电路，”昌泽侧身歪头盯着尧光的耳朵，“在你来之前这里就是空房了。”
尧光被看的有些紧张，昌泽一直非常忙碌，他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所以才不知道，原来视线在昌泽面前会退却。
昌泽抬手，指间擦过尧光的耳后。
“……老板？”
昌泽左手快速背到身后。
“去睡吧。”
尧光昏昏噩噩回到房间，倒下就睡了过去。
之后声响和视线都不再影响尧光的生活。
昌泽还是神出鬼没，但他开始和尧光一起吃早饭。
“我离开不了旅店，外面的事情不懂的都可以问慈歆。”
慈歆是一周来送两次菜的镇民，从前都是她替旅店跑腿。
“原来的服务生怎么不去。”
“他的情况和你不同。”
尧光揣测自己应该是夺舍了一个NPC。本来的NPC只按照固定程序运行，他不受程序控制，所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我能去镇上看看吗？”
“能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昌泽擦掉脸上的黑渍，他刚从旅店后的牲口棚回来。
手册上写的很清楚，旅店后方都是禁区，除了旅店主人严禁进入。
每次从禁区回来，昌泽总是看起来很累。
尧光写完今天的笔记，躺进柔软的枕头。安静了许久的天花板今天又有了声响，听着规律的敲击尧光合上了眼睛。
好累。
怎么这么累。
尧光机械地抬起脚。
漫长的楼梯没有尽头般，汗水顺着皮肤滚落。
楼梯？
尧光睁开眼，自己真的站在楼梯上，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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