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桃坐在“客如云”二楼那吱呀作响的雅间里,捧着一杯滋味寡淡、甚至带着点霉味的粗茶,心情却如同窗外罕见的明媚阳光,灿烂得不得了。
她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大堂,听着耳边唯有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感受着这弥足珍贵的寂静与萧条,只觉得通体舒泰,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愉悦。
“亏钱的感觉……真踏实啊!”她再次由衷地发出感叹,轻轻呷了一口茶,嗯,这霉味,此刻闻起来竟如此沁人心脾。
旁边的春晓和新任掌柜钱来福,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快挂不住了。钱掌柜手里拿着空白的流水账本,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开业三天,颗粒无收,还得倒贴厨子、伙计(虽然只有一个老伙计和两个愁眉苦脸的新伙计)以及那点儿可怜的水电煤油(烛火)钱,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点,以及东家小姐那深不可测的……脑回路。
“小姐……”钱来福声音发颤,“这……这都第三天了,一个客人都没有。要不……咱们把那牌子摘了?或者……菜价稍微……稍微下调那么一点点?”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
“不行!”白桃桃断然拒绝,柳眉倒竖,“一个字都不准改!一块牌子都不准摘!咱们要坚持自己的特色!懂吗?特色!”她心里补充道:对,亏钱的特色!
“可是……”
“没有可是!”白桃桃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俯视着这破败却让她安心的大堂,“耐心点,钱掌柜。你要相信,总会有一两个……呃,眼神不好,或者脑子……嗯,独具慧眼的人,会来光顾的。”她祈祷来的是纯粹看热闹或者走错路的,吃完骂骂咧咧地离开,然后帮忙宣传这里有多差劲。
仿佛是为了响应她的“号召”,就在这时,酒楼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来了!白桃桃精神一振,期待地望下去。
只见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五六个人,个个锦衣华服,腰缠玉带,为首的是个摇着折扇、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那表情那姿态,白桃桃熟得很——标准的古代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好啊!白桃桃心里乐开了花,这种人通常嘴最刁,脾气最大,最难伺候!只要稍有不顺心,绝对能闹个天翻地覆!
为首的那位公子哥儿,正是京城里以猎奇和败家闻名、英国公家的小儿子张灏。他昨日在赌坊听人嗤笑着谈起白家小姐新开的这间“奇葩”酒楼,什么“穷鬼免进”、什么“天价白菜汤”,顿时就来了兴致。京城里还有什么乐子是他没尝过的?这种明摆着找骂的店,必须得来见识见识啊!于是今日便呼朋引伴,前来“探险”。
一进门,张灏就被那扑面而来的霉味和破败景象呛得咳嗽了一声,他用扇子掩住鼻子,嫌弃地四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嚯!这地方……够味儿!果然名不虚传!”
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纨绔也是一脸新奇,如同进了什么名胜古迹般指指点点:“灏哥你看,这墙皮掉的,真有几分‘落难艺术’的感觉哈?”
“这桌子腿是垫了砖头吗?稳不稳啊?”
“小二呢?死了吗?没看见爷几个来了?”
被白桃桃严格培训过的、原店留下的那个老伙计,慢吞吞地从柜台后面挪了出来,依照白桃桃的指示,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几位……客官,吃点什么?”那态度,仿佛不是在招待客人,而是在施舍乞丐。
张灏何曾受过这种怠慢?若是平时,早就一耳光扇过去了。但今天他是来找“乐子”的,反而觉得新鲜,他拦住要发火的同伴,嘿嘿一笑:“有意思!真有意思!爷就喜欢这不把爷当爷的调调!比那些点头哈腰的有趣多了!”
他大手一挥:“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给爷上一份!让爷瞧瞧,到底能有多‘招牌’!”
老伙计慢悠悠地记下(其实也没啥可记的,统共就那几样),又慢悠悠地挪向后厨。
等待上菜的时间,无疑是漫长的。漫长到张灏带来的几个纨绔都快把桌上的劣质茶水喝完了,开始不耐烦地敲桌子。
白桃桃在楼上看得心花怒放:对!对!就是这样!等得不耐烦了!发火!闹起来!
终于,在老伙计第三次被催促,依旧慢条斯理地回答“火候未到,急不得”之后,菜终于上来了。
首先登场的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一个豁了口的青花大碗里,清汤寡水,飘着几片白菜帮子、几块白萝卜和两三块豆腐,别说珍珠翡翠了,连点油花都难寻。
“这……这就是十两银子的汤?”一个纨绔瞪大了眼睛。
接着是“火山飘雪”——一盘切得厚薄不均的西红柿,撒着一层勉强盖住底色的白糖。
“青龙卧雪”——一根洗干净的黄瓜,孤零零地躺在盘子里,旁边放着一小碟白糖。
还有其他几样名字花里胡哨、实则寒酸得令人发指的“创意菜”。
纨绔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十两银子的白菜汤!十五两的糖拌西红柿!二十两的白糖黄瓜!绝!太绝了!”张灏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白家小姐真是个妙人儿!这哪儿是开店啊!这分明是行为艺术啊!”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送进嘴里,咂摸了两下,点头评鉴:“嗯!淡而无味,果然……返璞归真!值!”
他又戳起一块“火山飘雪”,点头:“这西红柿……嗯,很西红柿!这白糖……很白糖!这搭配,大胆!超前!”
同伴们见他如此,也纷纷动筷,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仿佛吃的不是简陋菜肴,而是什么稀世珍馐。他们甚至开始研究那缺了口的碗是不是前朝古董,那桌子腿垫的砖头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白桃桃在楼上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反应不对啊?他们不应该摔盘子骂娘吗?怎么还……还欣赏起来了?还行为艺术?这群纨绔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更让白桃桃崩溃的还在后面。
好不容易吃完,该结账了。钱来福掌柜哆哆嗦嗦地报出一个天文数字(相对于这些菜品的实际价值而言)。
张灏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扔出一张银票:“不用找了!剩下的,赏你们了!爷今天高兴!”
他站起身,对同伴们大声道:“哥几个,今天这地方,来值了吧?是不是比听曲儿看戏有意思多了?这体验,独一份儿!”
“没错没错!灏哥有眼光!”
“明天我还来!我得带李公子他们也来开开眼!”
“对对对!告诉他们,京城最新潮、最有个性的地儿,在这儿!”
一群纨绔勾肩搭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留下了一桌狼藉和一张数额远超饭费的银票。
钱来福拿着那张银票,手抖得更厉害了,只不过这次是激动的——虽然过程诡异,但开业三天来的第一笔收入,竟是暴利!
白桃桃扶着楼梯栏杆,感觉有点腿软。她缓缓走下楼,看着那张刺眼的银票,喃喃道:“他们……图什么?钱多得烧得慌吗?”
然而,灾难才刚刚开始。
张灏这群人回去后,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开始在各自身处的纨绔圈子里大肆宣扬“客如云”的“独特体验”。
“你们知道什么叫‘格调’吗?去‘客如云’体验一下就知道了!那小二,根本不拿正眼瞧你!那才叫派头!”
“那菜,才叫一个‘意境’!吃的不是味道,是文化!”
“对!尤其是那‘青龙卧雪’,大道至简,蕴含深意啊!”
一传十,十传百。“客如云”酒楼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在京城贵族纨绔圈和追求新奇刺激的富家子弟中间火了!
第二天,“客如云”门口破天荒地停了几辆华丽的马车。
第三天,开始需要排队等位了(虽然位子依旧破旧)。
第四天,钱来福发现,门口竟然出现了“黄牛”,开始倒卖进店用餐的“预约名额”!价格还被炒得极高!
白桃桃坐在二楼的“老位置”,看着楼下大堂前所未有地“客似云来”(虽然来的客人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猎奇的兴奋),听着那些纨绔子弟们高声谈论着如何欣赏那堵掉灰的墙(称之为“岁月包浆”),如何品味那碗白菜汤的“至简哲学”,如何理解小二爱答不理背后的“独立精神”……
她手里的茶杯,第三次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这次不是因为她手滑,而是因为她浑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目光呆滞,无法理解这个玄幻的世界。
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在酒楼生意最“火爆”的这个时候,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陆景明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宛如一棵玉树,突兀地立在这片破败与喧闹交织的奇异景象中。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对着馊水般菜肴赞不绝口的客人,扫过那忙得晕头转向、依旧坚持“冷漠”服务的老伙计,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二楼雅间,那个一脸生无可恋的白桃桃身上。
他避开一个正大声分析蜘蛛网模型“美学价值”的客人,缓步上楼,来到了白桃桃面前。
“桃桃小姐,真是……每次都能给景明带来惊喜。”他撩袍坐下,自顾自地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那霉味茶,竟也轻轻品了一口,眉头都未皱一下。
白桃桃已经没力气应付他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陆公子……见笑了……纯属意外……运气差……”
陆景明看着她那副仿佛被掏空了灵魂的模样,再听听楼下那些荒诞却热烈的议论,眼中闪过极致的光芒。
他忽然轻笑出声,声音低沉而愉悦:“我明白了。”
白桃桃抬眼看他,眼神麻木:“……明白什么?”
“桃桃你,并非在做酒楼生意。”陆景明目光灼灼,仿佛看穿了一切真相,“你是在‘卖’一种体验,一种情绪。你精准地抓住了京城众人,尤其是这些膏粱子弟追求新奇、标榜与众不同的心理。他们早已厌倦了寻常的阿谀奉承和精致服务,你便反其道而行之,将‘差劲’本身打造成一种稀缺的、可供炫耀的‘商品’。”
他顿了顿,语气充满了叹服:“看似荒唐离谱,实则是对人心和人性的极致把握。无需美味珍馐,无需周到服务,甚至无需舒适环境,只需赋予其‘独特’的标签和‘昂贵’的定价,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并自发地为其赋予各种意义,以显示自己的‘品味’和‘实力’。高,实在是高。景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桃桃张大了嘴巴,看着陆景明那副“我已参透天机”的笃定表情,听着他那套严丝合缝、逻辑自洽的终极脑补,她感觉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老天爷啊!你干脆一道雷劈死我算了!或者劈开这个男人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把她的败家行为,解读出这么一堆高大上的玩意儿?!
而这时,钱来福捧着一本账簿,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姐!小姐!账……账算出来了!这……这才几天,刨去所有成本,净……净利润是这个数!”他伸出了五根手指,因为激动,那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白桃桃看着那代表着她再次惨败的数字,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
一旁的陆景明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扶住了她,手臂温暖而有力。
“桃桃?”他关切地低头唤她,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失神的眼眸,以为她是惊喜过度(或者算计人心过度劳累),语气更加温柔,“是否太过疲累了?早说过,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白桃桃靠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清雅的墨香,感受着周围闹哄哄的、如同魔音灌耳般的“赞誉”之声,再看看掌柜手里那本仿佛散发着金光的账簿……
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她的破产计划,再次以一种匪夷所思、荒诞绝伦的方式,取得了反向的、巨大的、让她欲哭无泪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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