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凛冽寒风中,陆蕴微踏上了寻找二哥的旅途。
然而一切远比陆蕴微想得要困难,从来没操心过衣食住行的大小姐哪里懂得什么是出远门呢?从来没离开过京城的姑娘哪里能想象出天下之大呢?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天远烟水寒……
十月初九这天,陆蕴微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天上飘起了雪花,马车止步停在山前,剩下的路得靠她的双腿了。
她仰头看着灰雾蒙蒙的高山,折了一杆松枝当拐杖,迎着风雪,一步又一步。
再之后——
海一线在山上捡到了一个昏迷的姑娘。
郎中说这姑娘若是今夜前能醒过来,就还有救,于是海一线守在那张小土炕前,姑娘傍晚醒了一次,短短一瞬,接着又昏睡过去了。
海一线却急急忙忙上镇上抓了药,添置了药炉一只桌子一张,甚至还找出一个指节大小的蜡烛头子,点在床头。
冬天很早就天黑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剩下那半截蜡烛烧着,泛出一圈光来。海一线披着被子,静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守夜。
姑娘睡得很不老实,海一线往火炉里添柴的一会儿功夫,她两只胳膊就钻出被子,露在外面。
病中不能受寒,海一线小心翼翼,将两条胳膊塞了回去,但没一会儿,姑娘又掀开了一角被子。
海一线只好守在床边,一次又一次地掖好被角。
第三次将姑娘探出的手塞进被子时,姑娘小小挣扎了一下,他本就没用多少力,那截细细的手腕游鱼一般从掌心溜走了,只剩下淡淡的余热。
他只好再去抓,可那只手忽然反扣过来,握住了他四根手指。他想轻轻挣开,却不料被握的更紧了。
细细的指尖泛着一层淡淡粉色,光洁如玉,海一线垂眸望着,忽而听到微弱了的呢喃声,他抬眼看去,姑娘仍旧闭着眼睛,只是嘴巴轻轻颤抖,似是在说些什么,他侧耳去听——
“娘亲……”
海一线身形一顿,僵了片刻,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拉着他的手,管他唤母亲,那声音像是没有母亲保护的可怜幼兽,细细小小,颤颤巍巍,几乎要埋没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
海一线愣了一阵,心底涌出奇异的感觉,他小心掰开姑娘的手指,再度将其塞进被子里,又耐心地掖好被角。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在床边,借着烛光,他看到姑娘眼角渗出了泪,圆滚滚的,从眼角淌进头发,好大一颗。
他抬起手,贴着她的脸颊抹去泪痕。
忽然间,那截苟延残喘的小蜡烛燃烧殆尽,四下一片黑暗,只剩下指尖一片柔软温热,残留着泪水的潮湿。
*
陆蕴微是被一股香气“吵”醒的,她闻到了浓郁的米香与鸡肉的香气,脑海中浮现出冒着热气的鸡茸粥,于是她睁开了眼。
而后,呆住了。
入眼是茅草天花板和几根横梁,四面土墙光秃秃的,稍微侧侧脑袋,便看到屋子中央摆着一个泥糊的炉子,旁边一张崭新的木桌,与周遭陈旧的一切格格不入,桌上摆着几副药,还有一只没用过的小小药炉。
屋子的墙角处有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口大锅,锅边一个年轻人坐在板凳上,将灶边堆地小山一样的柴火塞进锅底。
陆蕴微茫然地坐了起来,周遭一切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就连她身下的床,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床,因为没有床头床尾,没有帷帐也没有雕花,纯粹是一大块土垒起来,然后铺上床褥而已。
海一线听见动静,看过去,心里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一直担心姑娘要是一直不醒,他又得去请那位碎嘴的郎中过来。
“你醒了啊,正好饭也好了。”他笑眯眯地对姑娘说。
锅盖掀开,香气四散,一团浓浓的白雾溢出锅口,些许碗勺相撞的声音后,海一线捧着一碗冒热气的粥走到土炕边。
走近了,碗上热腾腾的白气也散了,陆蕴微看清了他的长相,虽然身上衣服破破烂烂鼓鼓囊囊,依然能看出身段相当高挑,年纪大概与她差不多,眉眼浓郁飞扬,鼻梁挺拔,明朗英俊。
陆蕴微竭力回想此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冒雪爬山,筋疲力竭,晕了过去:“是你救了我吗?”
“我在山上捡到了你。”海一线将碗递过来,她接了,被烫得一哆嗦,海一线急忙将碗捧回去,她则低头揉被烫红了的手。
片刻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怯生生问道:“你是谁呀?”
海一线笑了:“你先说你是谁。”
“我是——”话到嘴边,陆蕴微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曾经她有许多显赫的身份,是相府的千金,贵妃的妹妹,林家三郎的未婚妻,但现在……
陆蕴微垂眸,小声嗫嚅:“我不知道……”
海一线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失忆了吧?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我没失忆……”
“那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海一线笑盈盈地望着她。
“陆蕴微。”
“呃……陆,呃,什么?”
在海一线的村子里,大家名字都相当淳朴,比如他四叔就叫四锄,四婶叫春花,听惯了这些朗朗上口的名字,骤然听到个文绉绉的,一时适应不了。
“陆蕴微,陆地的陆,蕴藏的蕴,见微知著的微,”陆蕴微侃侃而谈,“我父亲,呃,养父,他说陆地广博包藏万物,而细微之处亦可见天地,我的名字就源于此意。”
海一线更懵了,他不知道蕴藏的蕴是那个字,也没听说过见微知著的微,甚至也不晓得陆这个字怎么写。
对于久居山村的海一线而言,还是海四锄周春花这种用具体物件命名的姓名更形象好记。
海一线实在搞不清“蕴微”是什么,只又问:“平时你家里也人也这样叫你吗?有没有别的称呼?”
“迢迢……”陆蕴微说了自己的乳名。
“条条?”海一线觉得这个称呼比较清晰,一条鱼两条鱼的“条条”嘛。
陆蕴微忍不住笑:“不是啦,是‘千里迢迢’的迢迢!”
“千里条条?”
“对啦,迢迢,小时候有个看相的,说我日后要走好多路,会去很远的地方,母亲她们觉得好玩,就叫我迢迢啦,千里迢迢的迢迢。”
海一线总算明白了,千里迢迢的迢迢,很远的迢迢,不是一条鱼两条鱼的条条。
“你叫什么呢?”陆蕴微问他。
他答道:“海一线。”
陆蕴微点点头:“海天一线,好名字呢。”
海一线却摇头,解释道:“我爹叫海大针,针线的针,我是我爹第一个孩子,就叫海一线了。”
陆蕴微以为他在开玩笑,被逗乐了,笑了好半天。
海一线不知道她笑什么,只将手里的粥又递给她:“凉得差不多了,可以喝了。”
陆蕴微接了碗,只觉得这碗大的要命,不像是吃饭时捧在手里的,倒像是放桌上乘汤的大汤碗。
陆蕴微不太好意思挑剔,只说:“这太多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海一线说:“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不了的剩下就行。”
说完他起身去烧屋中央的泥炉,烧了半天,却发现陆蕴微只端着碗,不喝粥,便问她:“怎么不吃?”
她问:“有汤勺吗?”
“没有。”
“哦……那没有其他菜了吗?”除了在大牢里的几个月,陆蕴微没吃过这么简陋的早饭。
海一线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灶边的咸菜缸里捞了一块腌菜圪塔,切了一小块。
“就这些吗?”陆蕴微有点惊讶。
海一线也有些吃惊:“这还不够吗?”
他自己一个人的话煮粥是不会放鸡丝的。
“够了,够了。”陆蕴微脸有点红。
她想起二哥陆应烨曾告诉她,并非天下所有人都跟京城百官家中一样富足,她不应该挑剔的。
二哥说她陆府的生活是挥金如土的,外面可不是这样,有些地方的人家一年的收成还抵不上她的一根发簪,有些人家一日三餐恐怕还抵不上她一顿早饭。他外派赈灾回京后,同她说了好多灾民的凄惨故事,听得她花容失色,眼泪汪汪。
母亲埋怨二哥讲这些有的没的吓唬她:“你同她讲这些做什么,我们迢迢肯定一辈子锦衣玉食。”
二哥却感慨颇多:“迢迢,民生多艰啊!日后你若是见到了……”
二哥说了很多。
她从小就跟着二哥读书,二哥教她不要高高在上,教她谦卑悲悯,她向来很乖,都记在心里。
于是她捧起碗来,小口小口地喝粥,粥的滋味比陆府的差多了,但又总归比牢饭强多了。她低头尝了口咸菜,毫无滋味可言,只是一味的齁咸,她嚼了几口,最后居然没吐出来直接咽了。
蹲了几个月的大牢,她还是变了不少,妥协了不少,不跟过去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一样了。
海一线取了副药放进新买的小砂锅,放在炉子上煎,又抬头去看陆蕴微。
她捧着碗小口喝粥的模样很……海一线想起村里长辈形容很乖的小孩的那个词——文静。
除去文静,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优雅,村里镇上他认识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气度。
他想起碎嘴郎中的话了,他捡回来的这个姑娘出身恐怕不太一般,便问道:“迢迢,你家是哪儿的?怎么会大雪天的一个人跑到山上?”
他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却没成想陆蕴微眼眶红了,几颗泪珠啪嗒啪嗒掉进碗里,他没见过女孩儿哭,顿时慌了。
“迢迢儿,别哭,别哭。”
可陆蕴微哭得更厉害了。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天远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李煜《长相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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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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