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微哭是因为海一线拢共两句话,偏偏都问到她的痛处了。
他问她家是哪儿的,她没有家了,他问她怎么大雪天一个人上荒山,她心里一阵难过,若是父母还在,怎么舍得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冒雪登山。
她愈发想念父母在侧的时候,愈发觉得孤单。那天上山,雪越小越大,天也早早黑了,她一个人在荒山里,风声呼啸,只觉黑暗中都是些看不到的野兽鬼怪,她瑟缩害怕,但又不辨方向,在黑漆漆的林子里打转,走到筋疲力竭,几乎快要放弃,脑海中却总是回响着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要她活下去。
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雪花松软蓬松,她攥着一团雪,抽泣着小声呼唤父母,求他们快来救救自己,或许这些时日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很快爹爹会派官兵来寻自己,娘亲和嫂嫂也热好了姜汤等着她,搂着她柔声安抚,迢迢,别哭啦,都过去啦。
“迢迢,别哭,别哭。”眼见姑娘眼眶红了,掉下豆大的泪珠,海一线慌了神。
海一线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蕴微哭得更厉害了,从她被捕入狱到现在,好几个月过去,她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慌里慌张地关心她,问她怎么了。
她心里一酸又一暖,眼泪落得更多了。
过去在陆府,她无忧无虑,很少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每次一难过,一掉眼泪,母亲嫂嫂都疼惜得不得了,将她拥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她便埋头哭一阵,到最后周身都暖暖的。
“迢迢,你怎么啦?”海一线走近,坐下来,看着这个低着头掉小珍珠的可怜姑娘,声音不由得异常柔和。
“呜呜……”许是太久没有人这样温声细气地关心自己,亦或是实在想念母亲的怀抱,陆蕴微下意识扑进了面前人的怀里。
海一线方想抬手想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她却忽然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咽咽的,趴在他胸口。
他愣了片刻,胸口处传来的微弱抖动,他心尖轻颤,抬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哭啦,不哭啦。”
过了一会儿,怀中哭泣声渐渐没了,小可怜儿的心绪也渐渐稳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钻出来,低着头红着脸,只听到一个鼻音很重的小小声音:“我没有家了,我的父母都死了。”
“哦,那你说你碰上我这是不是碰巧了么。”
“碰巧什么?”陆蕴微抬起头,有点好奇,刚哭过的眼睛还红彤彤的。
海一线笑而不语,等陆蕴微被吊足了胃口,才用一种惊喜地语气说:“碰巧我爹娘也都死啦。”
这无疑是一个突兀又糟糕的地狱笑话,偏偏海一线说得这样云淡风轻,陆蕴微嘴角起伏了一下,竟有点想笑。
正当她不知道该笑不该笑,神情古怪之时,门口“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伸进一直黄色猫爪,而后探进一颗黄色猫脑袋,接着一只瘦猫身子一扭,钻进屋内。
“有小猫!”陆蕴微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
海一线问:“你喜欢?”
陆蕴微点点头。
海一线大步上前,拎住往灶台冲刺的小猫,放到了陆蕴微腿边。小猫又瘦又小,身上毛黄叽叽的脏兮兮的。
“这么脏,可以放到床上吗?”陆蕴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猫脑袋,小猫立刻躺下了,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没什么,这我四婶家的猫,总是来偷东西吃,每回我去四婶家,都能看到这猫趴床上睡觉。”
陆蕴微摸小猫,海一线则喝了陆蕴微剩下的粥,然后坐在泥炉子边继续煎药。
浓郁的药味逸散出来,小猫打了几个喷嚏,逃跑了。陆蕴微也不愿继续在床上了,掀了被子,找自己的鞋子,只找到了一只,海一线捡她回来的时候就剩下这一只了。
“我从四婶那里要了一双鞋,”海一线指着炕边摆放整齐的一双女鞋,“四婶脚大,你穿不太合适,我又问她讨了几双鞋垫垫着,应该可以先对付着穿穿。”
继从四婶家抱走了一床被子一只枕头后,海一线又顺走了一双干净漂亮的女鞋,四婶问海一线拿女鞋做什么,彼时她的两个孩子哭闹不休,焦头烂额之下没仔细听海一线的瞎话,海一线说自己近来走路走多了,脚磨得小了。
陆蕴微穿上鞋,活动了一下,海一线站起身,将炉边的板凳让给她,自己则去院子里将刚刚盛粥的碗洗干净。
陆蕴微这才发现家里只有一只碗,一个板凳。
洗干净碗回来,海一线又将药倒进去,满满一大碗,端到陆蕴微身边的桌子上,温声说:“趁热喝了吧。”
陆蕴微捧着碗,神色有些发苦,明显有些抗拒:“这么多?”
海一线点头:“之前给你看病的郎中说,你要是醒了,就得喝药。”
陆蕴微不情不愿,还是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喝完之后,便眼巴巴瞅着海一线。
海一线被瞅得奇怪,便问:“怎么啦?”
“没有蜜饯吗?”陆蕴微小声问,往日她生病吃药,听话地乖乖喝完药,母亲就会往她嘴里塞一块蜜饯,压一压舌头上的苦味。
“没有,你想吃吗?”
“……不想。”陆蕴微只好多喝几口水,涮去嘴里的苦味。
她两只纤细小手,扶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哭过的眼睛还微微潮湿红肿,见海一线看过来,还冲他露出了一个乖巧可人的笑容。
海一线心里一阵古怪的刺挠,他忽地起身,跟她说:“你在家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海一线又往镇上去了,两日之内去了三趟,镇上那位郎中见了他,只感叹年轻人体力好,满地结冰的雪,还能来来往往这么多趟,走这么远,他便逮住郎中,问他除了按时吃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郎中眼珠转了转,说:“你要注意。”
海一线纳闷:“我注意什么?”
郎中意味深长:“你要小心被吃干抹净。”
海一线觉得好笑:“我家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你不还嫌穷到连张桌子也没有吗?”
郎中怪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另一个意思,海一线听了一阵子,始终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懒得听他饶舌,径直走了。
他在镇上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家点心铺里找到了一包盐渍梅子,又在其他店里精挑细选了一只精致小瓷碗。
在镇上折腾了大半天,赶回家时已过了很久,一进大门就看到陆蕴微在院子里打转,好像很着急,见他回来了,像松了口气般,急匆匆迎了上来,脸上神色焦灼,咬着下唇,眼里也好像蓄着泪一样,亮盈盈的。
“我,我……”她急得有点结结巴巴的。
海一线温和问:“怎么啦,慢慢说。”
陆蕴微脸红了:“我,我想净手……”
海一线有点怪,好端端洗什么手,不过他还是叫陆蕴微到屋里来,铜盆里盛了点冷水,又取下坐在泥炉上的热水壶,淅淅沥沥地往盆里倒,最后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不是洗手,是,是,”陆蕴微看上去更急了,她换了个说法,“我要更衣。”
但海一线拒绝了:“要不你先忍一忍,我的衣服你穿着恐怕不合身,明天我去四婶那里找找,看有没有你穿得衣服。”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蕴微几乎泫然欲泣,低头一跺脚,顾不上什么文雅端庄了,蚊子一般小声,“我要解手……”
她怕海一线还不懂,又说得更通俗易懂:“想尿尿,没找到厕所……”
早上喝完粥,又喝了一大碗药,接着又喝了好多水,如此情形也在所难免。
陆蕴微一阵窘迫,海一线笑笑,说你们城里人解手说法还挺多呢,领着她往院子东角的茅屋去。
茅屋又小又破,门也只有半截,陆蕴微满院子转的时候看过这里,里面有几只奇怪的动物,长着羽毛,像胖墩墩的鸟。
“那是什么?”她问海一线。
“我养的几只鸡。”
“鸡?”陆蕴微只吃过,至多见过被拔了毛的,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她望着鸡们金黄尖锐的喙,有点害怕,“它们不咬人吧。”
三只胖墩墩的鸡在栏里踩着烂菜叶,走来走去,时而耀武扬威地昂着头,时而停下,啄几下地上的菜叶,嘴里时不时发出“咕咕”声,屁股后面时不时掉出点排泄物,脏乱异常。
海一线告诉她这是鸡栏,也是人的茅厕时,她瑟缩了一下,陆府上下多少间屋子,恐怕马圈都比这更干净。
似乎是看出她的为难,海一线拿起来立在院墙边的铁锨,温声说:“你稍等一下。”
“呜……”陆蕴微小小呜咽一声。
海一线扛着铁锨进了鸡栏,先将鸡轰到一角,而后一锨一锨的清理鸡圈,同时庆幸他没答应四婶养猪的事,四婶一直说他东角那块养鸡太闲了,养只猪正好,几只鸡就吓得陆蕴微花容失色,若是真养一头三四百斤的庞然大物……
处理完鸡圈的秽物,海一线又铲了好些干土,铺在栏里,看上去焕然一新,虽然依然简陋不堪。
海一线将三只鸡赶到院子,告诉怯生生守在门口的陆蕴微可以了,又问她知道旱厕怎么上吗?他听说富贵人家如厕很是讲究。
陆蕴微微弱地点点头,抬脚迈了进去,她好歹也是蹲过大牢的,经过历练的。
海一线不放心,又叮嘱她小心不要掉进去了,有什么事就喊他。
等陆蕴微出来了,他又将三只鸡赶了回去。
三只鸡路过陆蕴微脚裸,她微微发抖,往海一线身后躲了躲,忐忑不安:“它们到底咬不咬人啊。”
“这些是母鸡,没什么事的,但公鸡可能要小心,”海一线说,“有的公鸡会啄人屁股。”
“啊?”
海一线郑重其事,彷佛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压低了嗓音:“我三爷爷,因为贪嘴,吃了鸡窝里最漂亮的母鸡,从此被窝里的公鸡记恨上了,唉——”
他长叹一声,一脸惋惜。
陆蕴微忍不住追问:“之后呢?”
“之后——”海一线高深莫测道,“他两边屁股就不对称喽。”
陆蕴微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