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曾有一株樱花树,不知何人所植,亦不知其品种。
每年三月,它便开出粉白的花来,先是零星几点,后来便如云如雾地堆满了枝头。那树生得不高,枝干却极是舒展,有几枝竟横斜到我的窗下。
花开时节,我每每推开窗户,便有几瓣花片随风飘入,落在书桌上,或是玻璃杯里。
我亦不拂去,任其点缀着我的贫乏生活。
去年九月份市政规划,说要拓宽道路。
一夜之间,那株樱花树便被锯倒了。工人们动作麻利,先砍枝桠,再刨树根,最后连根拔起,运走了事。
如今那里铺了平整的水泥,画了整齐的停车线,汽车们列队其上,再无人记得曾有一树樱花在此盛开。
*****
我清晨醒来时,枕上湿了一片,凉津津地贴着面颊,竟不知是汗是泪。
窗外已有鸟雀聒噪,阳光从帘缝刺入,分明是个好天气。
这般的场景,近来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尚觉惊诧,第二次便生出几分惶恐,到得这回,竟只剩麻木。
泪腺自有主张,不待我的心意,便在睡梦中擅自排出了咸水。
我疑心它们蓄谋已久,专挑这晨光熹微、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刻发难。
洗漱时对镜自照,眼睛微肿,面色青白,活像个水鬼。
我拭去镜面上的水汽,那张脸依然模糊。
依旧是按部就班,生活泛不起一点涟漪。
我规规矩矩地穿上校服外套,安安静静地骑着自行车上学。
又是三月份,各处樱花开始斗艳,而我像是进入了花神主笔的绻缒画卷里,偶有几片俏皮的粉点飘落在我肩上。
我在悲伤什么呢?
明明面前是一幅春意盎然的画面,而我的内心却像是缺了一小块,总会隐隐犯疼。
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楼下的那棵樱花树?
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开学没几天,班上来了个转校生,我在的班级是理科1班,他能进来只能说明他有实力,这是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同学的初印象。
他转来的当天,窗外的樱花树正落着细碎的花瓣。
我刚刷完一套试卷,此刻正对着外面窗户愣神,以求得一片心灵净土。
老师领他进门时,教室里的嘈杂声忽然静了一瞬——
我转移视线,抬眼望去。
他站在讲台边,白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
我眼神不自主地盯着他看,心里涌起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他的睫毛垂下来时,我的心里无由来地想起了那棵被记忆封锁的樱花树。
疏离的,又带着某种温柔的弧度。
他声音很轻。
而我大概只听进去他的名字。
下课铃响后,人群像潮水般涌向他,而他只是靠在窗边笑,偶尔点头。
我隔着几张课桌望过去,突然觉得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的玻璃窗,落在我的习题册上。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最后一道数学题的答案誊写到答题卡上。
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同学,大部分人出去打球了,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樱花飘落的声音。
我伸了个懒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那株盛放的樱花树吸引。
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我放下笔,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风裹挟着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做题的疲惫都被吹散了些许。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
我下意识地转头,转校生穿着黑色的校服外套,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但目光却越过书页,直直地看向我这边。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回头,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眉峰如剑,眼睛却带着几分温润,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深潭。
我迅速移开视线,装作只是随意扫视窗外风景的样子。
等我再悄悄看过去时,他已经重新低头看书,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我的错觉。
我回到座位上,强迫自己重新扎进题海里。
但那些数字和公式突然变得难以集中,我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时,我收拾好书包,决定去樱花树下做完剩下的习题。
那里有盏路灯,安静。
樱花树下已经铺了一层粉白的花瓣,像是天然的地毯。
我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习题册和笔袋。
春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在我的书页上,我轻轻将它们拂去,却不小心把草稿纸吹散了。
我慌忙去抓,但风像是故意作对似的,把纸张吹得更远。就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捡起了飘得最远的那张纸。
我抬头,看见转校生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我的草稿纸。
暖白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银边。
他微微弯腰,将纸张递给我,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樱花香气。
我看到他正背着书包,料想他家应该经过这里,倒是有些偏僻。
“谢谢。”我接过纸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那一小块皮肤像是被烫到一样。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帮我捡起其他散落的纸张。
“你在做数学题?”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习题册,声音低沉好听。
“嗯,下周有月考。”我点点头。
转校生的目光落在我摊开的习题册上:“这道题,你的解法有点复杂。”
他指着其中一道我做了标记的题目:“用洛必达法则来解会更简单。”
我惊讶地看着他:“可以解出来吗?”
“试试?”他从我手中接过铅笔,手指不经意间又擦过我的手背。
他在我的草稿纸上写下几行公式,字迹干净利落,像他这个人一样。
“你看,这样就少了两步计算。”
我凑近看他的解答,发丝被风吹起,有几根调皮地粘在了他的袖口上。
他小心地将它们拨开,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珍宝。
“真的简单多了……”
我喃喃道,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暧昧,赶紧往后挪了挪。
我稳了稳心神,小声问道:“你家是不是要经过这里呀?”
他微微点头,轻轻应了声:“嗯。”
我不知道我与他在樱花树下待了多久,他耐心地又为我解答了几道题,最后我跟他道别后便快步往家走去。
回到家,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独自一人站在那棵樱花树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带起一片片樱花花瓣。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对着樱花树低声哭泣。
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个男孩,他生得极好,皮肤白嫩如羊脂玉,眉眼间带着我熟悉的温柔。他一步步走近,手里拿着一块绣着樱花的手帕,递到我面前。我接过,那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樱花香气,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的哭泣渐渐停止。
他轻轻开口,似乎在说着什么安慰我的话,可我怎么也听不清。
清晨的闹钟分外清晰,我悠悠转醒,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梦里的一切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摸自己脸时,又多了几道泪痕。
上午的课间,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切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一道明亮的线。我正低头整理笔记,忽然感觉有人站在我桌前。
抬头,是2班的洛琴,她是那班的英语科代表,而我也是1班的科代表,我们是由同一个老师教书。
她脸颊微红,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个……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愣了一下,以为老师是有什么事情交代给她,要她传达给我。便合上笔记本,跟着她走出教室。
走廊上人来人往,她把我拉到拐角处的樱花树下,花瓣零零散散地飘落,有几片甚至落在了她的发间。
我越发迷惑。
“我……我喜欢你很久了。”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我的眼睛,“从高一第一次运动会,你主动带我去医务室的时候,我就……”
我怔住了,那时我只是出于同学情谊帮助她,没想到她会记这么久。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这时,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转校生。
他的脚步在看到我们的瞬间微微一顿。
阳光穿过樱花树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的目光在我和洛琴之间短暂停留,随后垂下眼睫,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
他的衣角擦过我的手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洛琴还在等我回答,可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转校生的背影。他的肩膀绷得笔直,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抱歉……”我收回目光,声音有些干涩,“我没办法答应你的心意。”
洛琴的眼眶微微发红,但她很快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
她转身跑开时,一片樱花花瓣从她发间飘落,轻轻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那片花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它柔软的边缘,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上课铃响了,我攥着那片花瓣回到教室。
转校生已经坐在座位上,低头翻着课本,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敲打着,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窗外,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着,像是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午休时分,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向那棵樱花树。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忽然,一阵异样的风拂过,卷起的花瓣竟在一条野路上排成一条蜿蜒的小径。我犹豫片刻,抬脚踏上了这条由樱花铺就的小路。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清甜。两旁的樱花树愈发高大,枝干虬结如龙,粉白的花朵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脚下的花瓣越来越厚,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栋古朴的木质屋舍静静伫立在樱花雨中,檐角悬挂的风铃发出空灵的声响。
移门半开,隐约可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欢迎。”
熟悉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颤。
转校生跪坐在檐廊下,一袭素白古服垂落在地,衣摆上绣着暗纹的樱花。他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脚踝白皙得近乎透明。晨间还整齐的短发此刻竟长至肩头,发间别着一支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迈上台阶。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更浓郁的樱花香气。
“这里是……”
“我的家。”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近距离看,他的眼瞳在光线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清澈得能映出我怔忡的表情。
我在他对面跪坐下来,发现矮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古籍。
“你穿成这样……”
“很奇怪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袖口绣着精致的樱花纹样,“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这是她家乡的习俗。”
我顿时语塞。
窗外一阵风吹过,几片花瓣飘进来落在他的衣襟上,他轻轻拂去。
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之间忽然陷入一种奇妙的沉默,只有花瓣落地的细微声响。
“要喝茶吗?”他打破沉默,执起茶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清脆悦耳。
“嗯。”我接过茶杯时,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道淡淡的樱花状胎记。
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清甜。
“这茶……”
“用樱花熏制的。”他望向窗外,“母亲生前最爱。”
“很特别。”我轻轻地答。
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有一片恰好落在我的发间。
他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我的额发。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我仿佛被一阵微弱的电流击中。
“别动。”他低声道,他靠得那样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樱花香气,看到他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
当他终于取下那片花瓣时,指尖却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引得我一阵微颤。
“好了。”他退回原位,却将那片花瓣夹进了手边的古籍里。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给他半边侧脸镀上一层柔光,衬得他眉眼如画。
那夜,梦境比往常更加清晰。
梦里是多年前的春日,我家楼下的樱花树开得正盛。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
他膝上摊着一本书,却时不时抬头望向我的窗口。
“喂!”年少时期的我推开窗户,朝他扔下一颗橡皮糖,“接着!”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抬头时笑得眉眼弯弯。
梦境飞速流转。
我看见自己和他并肩坐在樱花树下分享同一副耳机,音乐声里夹杂着彼此的心跳;看见他踮起脚为我拂去头顶的花瓣,指尖却贪恋地多停留了几秒;看见暴雨突至时,他将外套撑在我们头顶,两人大笑着跑过湿漉漉的街道。
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在樱花树下紧紧抱住我,声音哽咽:“明年花开时,一定要等我。”
我猛然惊醒,枕畔已是一片濡湿。
窗外晨曦微露,樱花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进来。
抬手抚上脸颊,却摸到一手冰凉的泪水。那些分明是梦,却真实得令人心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不敢确认这些是否真实,我好像找到了我哭泣的原因,但我不敢承认。
我该怎么办?
樱花树已经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而我也许可以挽留的,只需要父亲出一笔钱。
为什么当初会忘记?
非人世界和人世界本就相悖,所以人不应该知道非人的存在吗?
可是非人和人之间明明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一整个上午,我都魂不守舍,直到樱花又铺落成小径,踏入樱花道。
他又穿着一袭白服,梦里记忆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合。
我发出颤音,竟不知自己哭了,眼神里徒有悲伤:“你……是他吗?……我……”
我在来的路上明明已经极力想要压抑自己的情绪了,但现在眼泪就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把我的樱花树弄丢了……”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随后起身。
很快,我跌入了一个温柔海,水里还裹挟着樱花香。
“樱花树没有被你遗忘的时候,他就会主动来找你。”
下一刻,我们唇齿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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