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天客看向被黑雾缠住、满眼杀意的最后一位攻击者。
晶石在他的手中打转。
如果把这块石头直接交给那男人，估计又会发生路威贤看到的情况:短暂地恢复理智后立刻暴毙。
他们的精神都紧绷失控了太久，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来看很难治好，大概率是活不成了。
怎么让他死得更有价值？
“世界对你们的设限越来越多，你们都多加小心。”
路威贤的声音从耳饰中传来，闻天客脑内的想法立刻被掐断。
晶石险些从他手中掉落，闻天客缓了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路威贤的理智带着温度，他的理智在多数情况下都自私且残酷。一种消失很久的酸涩感在心底浮现。
他看着手中这块流光溢彩的晶石，停下指尖的动作，转而将它放上满是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要散架的桌子上。
闻天客拿出工具，认真地将它磨成粉状。
“前方右侧有楼梯，方坚宗的办公室就在楼上。”闻天客查看起研究所的布局图，将心底隐隐的焦虑压下，用最平和的语气对着另一头的路威贤道。
路威贤似乎看见了什么场景:“等一下。”
闻天客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阿雾和路威贤继续前进。
闻天客一边磨着晶石一边听着路威贤的脚步，估摸着他们登上楼梯后道:“上了楼梯然后直走，左拐最大的那间屋子就是。”
他知道，为了他和阿雾，路威贤想让自己表现得更镇定。
闻天客没那么在乎自己，阿雾也是，为了青年他们都愿意冒险。所以青年主动承担了“让他们安全”的责任。
他不仅要面对苦难，还要顾及他们的情绪。自己的脆弱会让同伴心慌焦急，所以路威贤逼着自己不脆弱。
闻天客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绝对不能辜负路威贤这份珍贵的心意。
黑雾似乎知道他同行人的身份，主动撤开了一点，攻击者渴求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闻天客将适量的粉末灌进对方口中，这么多应该可以让对方暂时恢复理智。
“方坚宗在哪？”攻击者的眼睛已经涌现出正常人类会有的情感。
对方茫然地看向他。闻天客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一次下达命令，是在仓库……”对方的声音很微弱。他似乎知道是闻天客帮他解脱了精神，回答起来很配合。
闻天客睁开左眼看向对方身上的时间。和他的猜想不同，恢复神智后对方的大段记忆也呈现黑浊的状态。
“这段日子，好痛苦，终于结束……”攻击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闻天客学着为对方盖上眼睛。
完成这个动作，他立马将信息通知給路威贤。
话音刚落，还未听到青年的回复，远处的房间中便传来爆炸声。爆炸来自二楼，闻天客看向布局图，那个方向和三楼方坚宗的办公室相近——甚至有可能正处它的下方。
耳饰中传来坍塌下陷的声音，他隐约听见了阿雾的声音，但很快路威贤那边又安静了下来。
如果还处在被爆炸波及的阶段不可能这么安静，实验体救了他。
闻天客的后背出了一层虚汗。阿雾护住了路威贤，仅从声音就可以分析出这个结果。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还是好紧张。
……
路威贤伸手捏住自己的耳垂:“没事。下方的房间爆炸了。”
阿雾将他送到了三楼安全的地方，但自己却和徐风时一起坠落。正常来说，以他的能力就算是三个人一起逃脱也该没问题的——
路威贤望向巨坑深处，看不见他们的人影。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多人朝这里赶来。
“仓库主要分布在一楼二楼，资料室就在四楼。”闻天客重归沉着的声音无疑让路威贤更加冷静。
我先去资料室，你去仓库。
不能等着阿雾来读他的心，路威贤主动将念头散发出去。他跟阿雾在这方面能力相似，对方一定能感知到。
脚步越来越近，路威贤没再犹豫，敛起气息在黑暗中奔跑起来。
路威贤跟随闻天客的指引，尽量躲避开人群走上楼梯。
颈后传来一阵凉意。路威贤的眼前闪过一抹光。
拐角处的人影——路威贤攥住对方的手腕。
他逐渐看清了女人的面貌。
路威贤伸手扶住女人。体温正常，衣服上的血迹没有变化，被治愈好了的伤口更是没再出现。
“你不是准备去找方坚宗吗？”路威贤试探道。
女人拉着他躲进楼梯的拐角：“刚才发生了爆炸，我听到声音才赶下来。”
研究所的供电系统被破坏得彻底，金绘云也关闭了照明设备，普通人光是看清彼此的位置就很难。
路威贤让自己的视线落到女人的肩上。
对方正精准无误地盯着他的眼睛。
正常来说，金绘云根本不会去找方坚宗。她体术不强，逃离研究所传递信息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对方没有否认他的说法，还透露出自己是从“四楼”下来查看情况。
他小巧的耳饰还在震动，他和闻天客的联络没有被切断，可他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联系刚才在黑暗中捕捉到的光亮，路威贤暂且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我准备去仓库检查一下，你呢？”
“楼上的资料室似乎还没被入侵，”金绘云的声音混杂着庆幸以及悲凉等复杂情绪，但双眼依旧锁定着路威贤，“我想进去检查一下。”
路威贤假装自己在黑暗中不能视物，继续放空视线。
比起仓库，重点果然在资料室？还是说对方有着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过去的理由？
路威贤用余光瞄向窗户，水雾在颤动。
无形的手涂抹了它。一个“皆”字跃然其上。
路威贤不动声色地眨了一下眼。女人有所察觉地看向窗户，上面什么都没有，她又移开了视线。
“我们一起过去吧。”路威贤搭住金绘云的肩膀。
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前行。
路威贤沉默，金绘云也“沉默”。
来到资料室门前，路威贤看着“金绘云”缓缓输入密码。
静得不可思议，在对方身上，他完全听不见“滴答”转动的表针。
大门自动开启，“人的气息”透过门缝传出。比实物更先到来的是声音，银色的子弹从枪口飞射而至。
冒牌货反手想要抓住路威贤，路威贤率先后撤一步，然后伸出长臂箍住对方的肩膀。
对方伸手抓牢路威贤的小臂，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子弹在路威贤眼中运行得非常缓慢，冒牌货的力气比他预料得要大，二人竟然就这样僵持在了一块。
这家伙根本没心跳啊——
路威贤扯起嘴角，手臂突然泄力，趁机绊向对方的腿部。
对方和他的身体具是一晃，子弹蹭过路威贤的肩膀，他伸手掰住冒牌货的脖子。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对方眼里也不见惊恐，仍旧死死盯着子弹之后路威贤的脸。
子弹射穿对方的鼻梁。如果没有及时察觉，被击穿的恐怕就是他的心脏。
闻天客为他准备的防护衣发挥了作用，路威贤瞥向自己的肩膀，他并没有感到疼痛。
“金绘云”的脸在路威贤眼前逐渐变得扭曲，一个幽深的黑洞……路威贤贴到墙边，对方控制不住他的思想，关于人脸的幻觉彻底消散，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巨大的暗色石头。
对方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突出的棱晶，棱晶在转向某个特定角度时散发出若星的光晕。
子弹没能穿透棱晶，掉落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路威贤注视着这张狰狞却美的面具，毫不犹豫地拔出光枪。如果是闻天客研制的武器，应该可以杀了对方。
室内有人鼓起了掌，面前的辉面族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主动收拢起身上露出的尖刺。
苍老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好了。”
路威贤循声望去。方坚宗的身姿维持着矜傲，面容依旧严肃，但眼底却通红一片。
仓库那边果然只是吸引人的幌子……
路威贤走进资料室，大门随之闭起。
他终于来到了“长途旅行”的最后一站。
“华尧。”路威贤不想在傀儡面前浪费时间。
一声响指，冷光打下，方坚宗背后是数不清的人影，有辉面族，也有来路不明的攻击者，还有部分和徐风时衣着相似的人。
外面搜查追击的人竟然还是少数……
“我已经彻底修改完这些资料了。”华尧扬起嘴角，穿过人群走进对着路威贤摇晃着手中的电子装置。
华尧走到路威贤面前，狐狸似的眼睛轻微眯起：“如果是副所长的话现在一定会冲上来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路威贤抬眼看着他。刚才那一枪估计就是华尧控制方坚宗开的，虽没杀意，但也没手下留情。
“我不清楚你想干什么。”如果那么恨人类，为什么还要和金绘云一起推进实验？如果不恨，又为什么要毁了研究所、篡改兽种？
华尧伸手触碰上他的耳朵，对方的体温让路威贤打了个冷颤。
“你中了幻术，把我的同伴错认成金绘云了，”路威贤的耳垂是相当标准的粉红色，华尧用手撩起他的耳饰，观察了一会又收回手，“不过它没能控制住你，你的精神也蛮强大。”
华尧转身走到呆站着的方坚宗面前，将电子设备放进对方的口袋。他还穿着一身白色的研究服，衣角连一滴血都没沾上。
华尧侧身向周围的两个辉面族说了点什么，众人被带领着开始行动。路威贤这块磐石将人流分成两半。
“你们——”
“仅凭语言唤不回他们的理智。”幻觉造成的最后一丝影响也彻底消散，闻天客的声音重新被路威贤听见。
对方看不见画面，仅凭着声音尽力提醒着他。
人流的尽头是用手摸着嘴唇的华尧。
天花板的灯光突然变成了红色，路威贤控制不住加快眨眼的频率：“你要干什么？杀了他们？”
“金绘云的意志力太顽强，”华尧耸了耸肩膀，答非所问道，“虽然给她植入了方坚宗是罪魁祸首的印象，但她竟然一点都不恨这家伙，反而是想跑出去。”
路威贤蹙起眉头，很快表情又恢复了正常。之前就觉得华尧性格古怪，现在看……根本就是疯子。
华尧索性全都告诉了路威贤：“场面太混乱，一时之间也抓不住她。所以我就让护卫队以为她才是暴乱者，反正就是打打杀杀、你追我逃的……”
最后几个人穿过路威贤离开了资料室。
“现在活着的人就剩金绘云和徐风时还没被控制住，”华尧看向路威贤，这两个人跟青年关系似乎还不错，“放心，大部分人都不会死了。”
“你还要篡改他们的记忆？”室内一片寂静，路威贤试着带入华尧的思路，而后咬了一下两腮的软肉，“你要让他们讲……你设定好的故事？”
华尧露出笑容：“一开始有点烦你，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方坚宗浑浑噩噩地走到资料室的最深处，无数高架遮挡住路威贤的视线。
枪响。
华尧面无表情。
“你那么恨他。”路威贤摸着指甲的手不禁多用了几分力气。腥味瞬间遍布整个空间。
“如果你是我，你说不定也会这样。”
憎恨、嗤笑、犹嫌不满……华尧的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又归于空虚。
他的目的根本不似路威贤想的那么复杂。
他只是想让方坚宗成为绝对的罪人。一个到了未来，还会被人憎恨厌恶的对象。
“今天研究所被毁了，都是因为他。”
华尧重新释放出笑意，走到路威贤身前，单手抚胸，冲着路威贤弯下腰，做出邀请的姿势：“跟我玩个游戏，怎么样？”
闻天客下意识阻止他：“危险。”
今夜的雨不会停了。
和华尧对话，路威贤的思维也正在偏离正常轨道。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警告一直注视着他行动的“世界”：不要再乱动手脚了。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事就是闻天客和阿雾继续受限，最后遭遇意外。
天空劈下一道惊雷作为对他的回应。
“老天一直在眷顾你，”华尧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紧盯着他，“就陪我玩一会吧。”
眷顾？真的眷顾会让那么多人死在他眼前吗？
路威贤懒得纠结这个问题。他不会牺牲自己的底线，更无法成为“世界”延绵发展的棋子。
不存在救世神，未来还是要靠真实的生命一点一点堆砌、修建。
最想周围人平安幸福的他，是最好的建筑师，也是“世界”无法抗拒的执行人。
路威贤搭上华尧的手：“告诉我你的一切。”
华尧冰冷黏腻的唇，缓缓贴上他的手背。
路威贤的意识被拉进华尧的精神世界。
……
路威贤扶住脑袋，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黑色的河流。他弯腰伸手探进河水，彩色的美丽石子被他捞出。
毫不真实，也无需真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着这样一个幻境，以他们的人生为原料，构筑出最后的心灵港湾。
“这里一点都不美。”华尧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心很丑陋，这是我仅剩的自知之明。”
路威贤回头望向华尧，在这一刻，他手中的石子突然变化成了无数颗眼珠。路威贤猛地松开手，眼睛掉落进暗河。
脚下坚硬的触感变成了烂泥似的软糯。
路威贤顺着华尧的视线看向天空。
每一颗星星都是阴郁丑陋的眼睛。月亮，是纯白却不圆润的……巨大晶石。
星星凝视着月亮。
辉，面，族。
饶是在内心提前预想过各种各样的场景，路威贤的瞳孔也不由得收缩颤抖。
“那是我生母的……”华尧对着路威贤比了一个口型。
……头。
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弓箭。路威贤看向手中那把透明的弯弓，华尧则举起一把火炎。
华尧拉开弓弦。火炎飞过黑河，变成了流星，直直戳射上天边可怖的眼睛。
他又在笑：“我们来比赛吧。”
不顺着对方的心意事情就无法推进，路威贤呼出一口气，缓缓对准目标。
透明的水波箭矢包裹住阴毒的眼，将它们一一扯下，然后一齐坠于黑河。
路威贤起初还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动作，然而他扯下的眼睛越多，更多的“星星”也随之升起。
永无止境……这片天空永远不能恢复洁净。他不禁这样想。
疲倦，无力，不甘。
华尧和路威贤的箭矢碰撞在一块，火与水催生出沸腾的热气。
华尧已然力竭，火炎似乎也在灼烧他的心魂，路威贤扶着他走向河岸。
河岸上村草不生，路威贤下意识蹭了蹭自己的鞋底，然后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他同样在平复呼吸，过了良久才道：“方坚宗是你的父亲？”
“不。”华尧立刻打断了路威贤的话，“但他也不是好人。”
“我最恨他那看着一切却冷漠做作的眼珠。”
华尧仰躺上干旱的黄土，望着高悬于空的月亮，眸中装着路威贤从未体会过的情绪，随后又闭上了双眼。
“最该死的好多年前就被我解决了。但那个男人死得太悄无声息，我很后悔。”华尧露出痴笑，黑河的两岸出现了无数个他的分身。
痛苦、崩溃、绝望……排山倒海一般的回忆要将路威贤淹没。
他正在钻入一个“疯子”的内心。
“失望吗？”华尧又用手撑起身子，路威贤和他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把你拉进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几分记忆。我没选错，你果然来自未来。”
“没有任何高尚的理由。你追寻的‘兽种秘密’，就只是因为我的私欲。”
华尧率先看透路威贤的秘密，但路威贤却试图望进他的眼底。
“失望吗？”华尧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辉面族会借由基因缺陷引发一系列新争端，全都是因为我，因为那群人。”
他的恨意到达了路威贤认知之外的程度。
仅仅是□□的痛苦远远不够，华尧要方坚宗、要害他不能幸福的每一个人，在未来也依旧被自己的种族厌恶、唾弃。
恶念催生出他，他又结出新的恶果。
黑色的河水不断上涨，然后开始奔腾，就似流淌的血脉。石子依旧牢牢扎根在其底。
青年缓缓道：“比起失望，更多的是恶心。”
由路威贤这个未来人进行判罪，华尧很满意。他的报复竟然影响那么深远……他该开心吧，但他为什么又笑不出来了？
路威贤站起身，继续拉开手中的弓箭。只不过这回他的目标是“月亮”。
方坚宗等人犯下的恶事，华尧那牵扯到许多无辜人的扭曲“复仇”，全都很恶心。
但路威贤还是想听从自己的内心，完成一件事。
柔和的水波触碰上晶石月亮，一箭不够，路威贤又接连射出十几箭。最终无色的水彻底包裹住它。
星星全都看向路威贤所在的方向，路威贤无所畏惧。
既然无法消灭眼睛，那就把月亮摘下来。至少不要再让它被凝视。
华尧攥住路威贤的手腕。
月亮开始晃动。
路威贤平视着他：“你本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
水波中的月光更显柔和，路威贤撤开身子，它直奔着他们，不，应该是说直奔着华尧而来。
最终它变化成头颅的大小，降落在华尧手心。
路威贤屈膝蹲下，虽然这里是华尧的精神世界，但他应该也能造成一些影响……
不知过去了多久，旱地上生出绿草和白色的丁香。
华尧不发一言。“月亮”会想安睡在这块远离黑河、远离星星的地方吗？
他的心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场游戏算我赢了。”路威贤说着。
重点不在比谁击落的罪恶更多，而在于如何解脱月亮 。
华尧摆不出任何表情。
路威贤，这个天真的人……
他掏出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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