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顶撞老祖，在强大的剑招之下护住左无笙，急忙逃到千里之外，头一次在风清门以外的地方歇息，还换上了自己从未穿过的寻常衣服……
云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改变，却还是被左无笙一句话惊到了。
“装成爱侣。”左无笙提议。
这世道有不少男子与男子成亲的事儿。不能办户籍，不能生儿育女，愿意这么做的人却不在少数。这样的人多了，大伙儿也就见怪不怪，遇到了也不会多看两眼。
装成爱侣确实可行，也确实是风清门追捕的人想不到的掩饰。
但是……
他们是师徒啊啊啊！
云泠实在冷静不了，砰地放下杯子，“你疯了？我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左无笙小声嘟囔，“刚不还说我们只差五岁，不能是父子吗。”
云泠：……
竟然用他的话来噎他。
左无笙又说，“只是伪装。师尊生什么气？”
“你敢对我说这话，就是大逆不道！有你这么当徒弟吗？”
“师尊不听师祖的话，逃来这里又算什么呢？”
云泠：……
左无笙怎么想到这么多噎人话的。
左无笙怼人占了上风，却还是放软语气揪一揪他的袖子，“师尊别气，这只是权宜之计。”
云泠瞧一瞧那无辜的眼神，有些动摇，“不行。我们装成叔侄，我是小叔，你是侄子，为了考取功名离开家乡，来到你爹置办的宅子闭关读书。”
左无笙失落，“怎么还是差一辈啊。”
“我们本来就差一辈！”
左无笙没再纠结辈分问题，说一说云泠编的故事，“到这里也要说自己闭关？师尊很喜欢闭关吗？”
云泠敲去一下，“叫叔！”
左无笙捂住了被打的地方，“装叔侄就要一个姓。你说自己叫左泠，我就叫你医生叔。”
“为什么不是你跟着我改，叫云无笙呢？”
“云无笙还挺好听。”左无笙突然笑了，完全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委屈巴巴。
云泠见着那个傻兮兮的笑，不气了，还觉出几分好玩，“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左无笙又想到别处去了，“我可以叫云无笙，但师尊不姓云啊。师尊，你入门前叫什么？”
入门前啊……
云泠完全没有记忆，却从别人那儿听到了天煞孤星、冷血无情之类的不堪说法。他有点难受，拿起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品过满口的涩味才说，“忘了。”
左无笙给他再倒一杯热乎的，“师尊想知道吗？”
云泠犹豫了一下，才说，“不想。”
他命不好害死了家人，却没有伤心与愧疚。没来得及等到懂事反省，就因为大病一场用上定魂钉，轻轻巧巧忘得干净，有什么资格改回原来的名字呢？
“因为师尊喜欢现在的名字吗？”
云泠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师尊给我取的吗，可我这么对他……”
“师尊。”左无笙忽而说，“你别哭，我不问了。”
云泠眉头一皱，“我没想哭。”
“是吗？”左无笙轻笑，“我挺想看师尊哭的。”
云泠：……
徒儿果然不是正经人。
云泠没跟左无笙玩笑下去，揉揉眉心，开始说必要的话，“左无笙，我明日会教你怎么逃开风清门的追捕。等你学会，我就要回风清门请罪。”
“请罪？师尊何错之有。”
“违背师命。”
云泠忘不掉恒渊失望的眼神，又是一声叹息。
左无笙不以为意，“那不算，师祖一看就是走火入魔了。”
“胡说。”
“没有，我真觉得他走火入魔了。”
云泠斜睨一眼，“你知道走火入魔什么样？”
左无笙敛笑，一本正经地答了，“知道。我在前世看过。”
云泠一愣，“你记得前世？”
左无笙压低了声儿，跟他说悄悄话，“记得。我前世比今生厉害多了，收了好多徒弟。有几个不成器，急于求成就走火入魔了。”
云泠觉得邪乎，但还是想听一听，“然后呢？”
“然后我遇上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前世我们不是同门，是仇人。大师兄偷偷潜入我家，给了我好几刀。二师兄来得晚些，发现我快死了就给了药续命，然后把我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云泠听不下去了，“瞎编什么呢。”
左无笙还是挂着那一张正经脸，沉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是什么好人，师尊把他们逐出师门吧。”
云泠忍无可忍，抬手打去一下。
“嗷。”左无笙捂住脑袋很是委屈，“打我干嘛。”
云泠冷哼，“你欠打。”
左无笙不吭声了，自顾自揉着脑袋。
云泠吃饱喝足，不想跟说疯话不断的徒弟坐一块了。起身回屋，关门前多看了一眼左无笙，发现那货竟然又变得老实巴交，开始收拾碗筷了。
徒弟真是叫人搞不懂啊。
云泠摇摇头，彻底关上了门。
次日，左无笙请的人来了。一共五个人，除了管家、厨子和花匠以外还有俩杂役，打理院子绰绰有余。
云泠没怎么理会，瞥一眼就回了房间。
厨子却跟过来，奉上手里的礼盒，“我听说你喜欢清淡的甜点，就做了一些茶花糕。”
云泠确实没吃过，接了礼盒还给了一笑，“多谢。”
厨子看他笑了，一激动就开始多话，“茶花糕是我们这儿的特色，别处想吃都吃不到。它甜而不腻，香味绵长，最适合两口子一块吃……”
云泠感到不对劲了，“两口子？”
厨子看他皱眉，忙说，“你放心，我们这比不得皇都，但也不会像是小地方那样保守迂腐，非要指点别人怎么过日子。你们俩不用避忌，好好过日子……”
“停。”云泠深吸一口气，“谁说我们是一对？”
厨子懵了懵，便指向不远处的左无笙。
左无笙在那边和管家交代事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对上目光还笑了一笑。
云泠的火噌地就上来了，“过来！”
“慢聊。”厨子感到大事不妙，扭头就跑。
云泠也没管旁人，死死盯着一步步走来的左无笙。
左无笙气定神闲，被他瞪着也能保持唇角上扬的笑意。走到跟前，轻声交代“进屋说”，不等他回一句就关上门。
云泠没阻止。
接下来的话，确实不能叫人听见。
左无笙关好门，又先一步开了口，“那是权宜之计。”
看来知道他要说什么啊。
云泠也不绕弯子了，冷声问，“昨日说好装叔侄，你忘了？”
“没说好啊。我们没想到姓什么呢。我觉着装一对更方便，就……”
“逆徒！”云泠听不下去了，抬手要打。
左无笙不躲避，直接抓住他的手，“对，我是逆徒。“
说着说着，攥手的力道渐渐加重。不至于让他疼，但就是不让他把手收回去。
云泠原先顾忌外边有人，想着骂一骂不动手的。他发现左无笙这么不听话，眉头一皱，打算运气动真格了。
他还没动起来，左无笙就放开了。
“嘶。”左无笙低呼一声。
云泠疑惑，“怎么了？”
“饿得肚子疼。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没吃东西。”
云泠这才发现左无笙脸色煞白，不觉着刚刚的话是卖惨做戏了。他拿过厨子送的茶花糕，往左无笙的怀里一塞，“吃吧。”
“多谢。”左无笙摸着一旁的桌子坐下来，打开盒子。
礼盒不算精致，里头的糕点倒是做成了小花的样式，一模一样的雅致可口。打开以后，茶香和甜味蔓延四周，真如厨子说的那般悠长。
但是糕点的下边，垫了写上“囍”字的红纸。
云泠的气又上来了，“我们不是一对，你去说明白！”
左无笙正吃着，听到这一句话就囫囵吞下嘴里的糕点，差点噎着也急忙说，“不行，那样更可疑了。”
云泠直接掐住左无笙的后脖颈，威胁，“不，你突然被打死才叫可疑。”
左无笙委屈，“不劳师尊动手，我自个儿去死就行了。没有师尊，我根本活不到今日，能在最后一刻杀了自己让师尊舒坦点，也算是报答恩情……”
语气苦兮兮的，连糕点的甜味都盖不住。
云泠知道左无笙在装可怜，却还是犹豫了。
他当然不会杀左无笙，顶多揍一顿出出气。问题来了，左无笙受了伤，必定要休养，就不能管厨子、管家和花匠了，有什么事都要他照顾着。为了一时的舒坦换来一阵子的不舒坦，横看竖看都是亏了的。
云泠收回手，“算了，随他们怎么看。”
左无笙笑了，“师尊果然是宽宏大量……”
“闭嘴，滚。”
“好嘞。”
左无笙知道自己能够脱险只是侥幸，再不走真要挨揍了，合上糕点盒，给他行礼告退，再退出屋子轻轻带上门，滚得相当麻利。
云泠默默喝茶，等到左无笙的脚步声远去了才叹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啊。
*
云泠决定不计较假扮两口子的事，左无笙也就不会跑去和别人澄清。不光是宅子里做工的人觉着他们是一对，左邻右舍也这么认为，还会议论他们。
虽然他们不在跟前说，但是……
云泠什么都听得见。
他是修炼之人，感官更为灵敏。隔着一扇窗，一堵墙，甚至一个院子，也能听到话多的厨子说“他们怎么不和好啊？我要送两次饭，好烦”，王家老爷说“可惜，我还想招个女婿”。
还有住在右侧的刘家婶子，笑嘻嘻夸左无笙好看，说着：“你家夫人上辈子做了什么，才能这么舒舒服服躺在家里，被你宠着啊。”
云泠一下子待不住了。
懒洋洋待在屋内确实舒服，但他不想被人说成“被养着的夫人”。
云泠咬咬牙，加快写字。不吃不喝等到最后一行写完，吹干墨痕，再把桌上的纸张整成厚厚的一沓。
这是他亲手写的，详细记了风清门惯用的追捕手法、隐姓埋名逃命的时候要注意什么以及几个可以练来保命的招式。勤加修炼必有所得，真的逃不掉，也能给自己搏来一线生机。
把这个交给左无笙，他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云泠起身，走出了自己呆了三天的房间。
正值午间，他被强烈的阳光刺了眼，还未辨清眼前的一切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师尊，你终于肯见我了？”
云泠转头一看，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左无笙。
那正好了。
他没多话，抓着左无笙就往屋里走。
左无笙乖乖跟着，过门槛的时候还轻声提醒一句，“师尊慢点。”
“不怕别人听着？”云泠听了两句“师尊”就想起伪装爱侣的谎言，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左无笙轻笑，“没人。今日是同心节，我让他们回去了。”
云泠诧然，“同心节是什么？”
“祈祷姻缘，成双成对，阖家团圆的节日。”
“哦。”云泠听明白了，“跟我们无关。”
左无笙眸光一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云泠跟着瞥去，看到了一根扎眼的红绳。他直觉这跟“同心节”有关，但他不想问，转头拿起自己准备的手稿递过去，“拿着，好好看。”
左无笙愣住，“这是……”
云泠只说，“你有了这个，你一个人也能安然无恙。”
左无笙捏紧了手稿，“师尊要走？”
“嗯。”云泠承认得爽快，对上左无笙失落的神色又觉得自己像是罪大恶极一般，心里发慌，说不出其他话了。
左无笙倒是有其他话要说，“不行，我没有师尊会死的。”
“不会。”云泠点了点手稿，“上边写着自保的法子……”
左无笙压根不看，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我也回去。”
“你会死。”
“死也在师尊身边，值了。”
左无笙说得果断，好似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儿。
云泠听得皱眉，“你再胡言乱语，我就……”
左无笙垂了头，往常挺拔的身形跟着弯下来，微微颤抖。
云泠又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没能说下去。
他们俩站在门边，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左无笙才抬起头，“明日再走吧？今晚会有花灯，我们一起去看看。”
云泠听过“同心节”的说法，觉得在这么一个应当欢喜的日子离开确实有点残忍。
还有，左无笙在过去的四年里听了他的话，天天呆在屋内。经过这么久的无聊日子，大概真的很想看花灯吧。
云泠想到这，答应下来，“好，我们去看看。”
夜里，花灯街。
街道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灯盏，比不得白天却也很是明亮。照亮了道路，照亮了各家门店和小摊，也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热热闹闹堪比过年了。
云泠许久没看到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一时恍惚。
“公子，买花灯吗？”一个小贩推销着。
云泠看到热情的笑脸，更恍惚了。他以前下山历练，不会缓下风清门的衣服，别人看到他会好奇会避开会尊敬，但就是不会热情地迎上来。
他不说话，左无笙倒是替他付钱了，“好，来一盏。”
云泠回神，“我不要。”
“没法反悔了。”左无笙直接把银子放到了小贩的钱罐里。
云泠扫一眼就知道那罐子能开，跟小贩说，“我们不要了，退钱。”
小贩不想生意没了，笑嘻嘻地胡扯着，“哎呀。今天是好日子，不能这么说的。节日要讨一个好意头，这一盏红通通的又有并蒂莲……”
云泠嫌弃，想把莲花灯推回去，却一不小心注意到了角落的兔子灯。
兔子灯最小，花样也最简单。寥寥几笔画出一个胖兔子，没有其他装饰，但是在风中晃晃悠悠，真像是兔子在蹦跶似的。
云泠一眼就相中了，但他不能说。
一是不想要花灯，二是……他是风清门长老，是老祖的首徒，活了二十多岁了还对一只胖兔子如此喜欢，不像话。
左无笙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我们要兔子灯。”
“啊？”小贩懵了，“这是小孩玩的。”
左无笙直接取下来，“我就喜欢这样的。”
小贩反应过来了，“这灯不贵，你们给的钱够买一对了。这也算是成双成对的好意头，恭祝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云泠本来盯着兔子灯，想着左无笙什么时候给过来的。听到这一句，感觉心头的欢喜又散去了，“别胡说，我是他……”
“谢了，祝你生意兴隆。”左无笙急急打断，把小贩送走了。
小贩走得快，压根没管云泠说不完的话了。
云泠啧了一声，“为了赚钱胡说八道。”
“就是。”左无笙还有脸跟着他一块骂。
云泠斜睨过去，“闭嘴。你方才闹什么？”
“这个灯好看吧？”左无笙避而不答，提起两盏兔子灯凑到他的眼前。
云泠发现两盏灯的画是不一样的，当真看起来，越看越喜欢。不光喜欢图样，还喜欢燃烧的烛火里那一丝丝若隐若现的香气。
他一句话不说，但是欢喜现在脸上了。
左无笙能看出来，笑了，“师尊，想要就出手，不用顾虑什么。”
“哦。”云泠随口答应，拿好小灯继续往前走。
前边有杂耍表演，吵吵嚷嚷。
云泠不大喜欢和别人一块挤着，拐个弯，迎面对上几个玩耍的小孩又要忙着避让。他依稀听到左无笙的声音，但没有细听，再站定回头的时候发现后边没了人影。
他皱了皱眉，回头去找。
这会儿成群结队的人最多，左无笙一个人应该是显眼的。云泠以为好找，闷声不问在那儿转悠打量，两圈过后什么也寻不着才觉得不行。
他只好问了人，“有没有见过这么高，拿着小灯……”
路人一下子明白了，“见过，那边！”
云泠确实看到了左无笙。
但左无笙不是一个人呆着，左边是巧笑嫣然的小娘子，右边是试图勾肩搭背的大兄弟，就连小孩子也蹦蹦跶跶要一块玩。周围满满当当，可谓是男女老少通吃。
云泠心下一沉。
方才还可怜兮兮在他身边打转，这会儿就欢欢喜喜和别人玩去了。
他到跟前了，左无笙还没看着他，将一起买的小兔灯给了身边小姑娘手上，小姑娘心里欢喜，伸手要接，笑起来有甜甜的两个酒窝。
“不行。”左无笙忽而收回手里的兔子灯，同时转向前来的云泠，柔声说，“这是我们的。”
云泠愣住了。
“散了散了。”左无笙不想再被纠缠，伸手赶人。
其他人觉得扫兴，各自走人。
“你来啦。”左无笙一步步向云泠走近，将兔子灯递上来，跟云泠手里的那个凑成对，“这是一对，散不了的。”
云泠看一看成对的灯，觉得交相辉映甚是好看就点了头，“嗯。”
“我们继续逛吧？”左无笙想要牵手，“手拉手就不会走丢了。”
云泠没忘记左无笙刚才和人聊天的开心，冷哼一声，“你巴不得走丢吧？没了我碍事，你可以尽情和别人玩乐。”
左无笙惊讶，“师尊，你吃醋了。”
“胡说！”云泠听不得这种“污蔑”，咬牙道，“你真是没大没小！”
左无笙还不认错，“可是……”
“回去！”云泠不想再争辩，直接使了劲把人扯走。
左无笙没反抗，随着他一块走。他们俩寻常走路也是脚步快的，这会儿急于离开更是迅速，一下子绕到了人少的小巷，终于得了清静。
云泠放开手，斜睨一眼。
左无笙依然是没心没肺的笑脸，“师尊，你气什么？”
云泠板起脸，“你太引人注目了。被风清门的人见着了怎么办？”
左无笙不以为意，“离了几千里，哪能见着。”
云泠不想说真正的心思，用了咒法，叫左无笙看一看风清门的追杀令。
可是，追杀令也有他的名字。
云泠愣住，“师尊下令杀我？”
左无笙也诧异，“你明明是被我带走的，怎么成了叛徒？难道他们觉得我能说服你……”
云泠咬牙打断，“别猜了，我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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