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晚餐桌,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四菜一汤,是母亲金琪每天的坚持:青椒肉丝、番茄炒蛋、清蒸鲈鱼、蒜蓉菜心,外加一盅用砂锅吊了三个小时的玉米排骨汤。菜色鲜亮,却像博物馆橱窗里的展品,更多是用来证明"这个家一切正常",而非供人咀嚼下咽。此刻,排骨汤热气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那热气一冒到桌面上方十厘米处,就像被无形的冰盖压碎,瞬间消散。
柯清抿了一口酒,杯底磕在玻璃转盘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像审判锤落桌。他的目光落在默默扒饭的柯叶身上,像质检员在审视一件出了瑕疵的残次品。
"今天,"他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王主任跟我通了个电话。"
柯叶夹菜的手顿住了,心脏猛地一缩——她最怕的就是父亲和她工作单位的领导有联系,那感觉像小时候被老师当场念出分数,分数下面还附带着"请家长签字"。
"他说你基础不错,人也踏实,就是......"柯清顿了顿,像是在舌尖掂量措辞,但语气里的失望依旧顺着每个字缝往外渗,"就是缺了那股子冲劲,不够自信。跟你一起进医院的小张,证早就考出来了,现在都能独立管床了。"
柯叶低下头,盯着碗里白米饭的纹路——那些细密的平行沟壑,像被犁过的旱地,也像她大脑里一道道被反复碾压的沟回。食欲瞬间退潮,只剩胃酸在空腔里翻涌。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柯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尾音在餐厅吊灯的不锈钢底盘上撞出嗡嗡回声,"那本真题集,你翻来覆去地看,到底看进去多少?考不过,就一年年考!这么混日子!没有证,你在医院就是个高级打杂的,谁看得起你?我跟你妈出去,人家问起女儿在哪儿高就,我们都不好意思说是在医院当医生!"
"老柯,少说两句,让孩子先吃饭。"金琪小心翼翼地夹了块排骨放到柯叶碗里,汤汁顺着米粒滑落,像一道褐色的泪痕,"叶子工作也辛苦,压力大......"
"压力大?谁压力不大?"柯清打断她,酒精让他的情绪更容易点燃,"我当年在矿上,差点被埋在地下,那才叫压力!现在这点考试的压力算个什么?就是不用心!就是懒!"
"懒"这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扎进柯叶的第四肋间。她猛地抬起头,想辩解,想嘶吼,想说我不是懒,我是病了!但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那肤色与多年前矿灯下的煤尘红脸重叠在一起——和母亲眼中那份小心翼翼、近乎哀求的神色,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化成一股灼热的酸楚,烧得她舌尖发麻。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数学考了八十五分,没能达到父亲要求的九十分。那天晚上,父亲用竹条抽她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不敢哭出声,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记得窗外邻居家的灯光很温暖,却照不进她冰冷的心里。竹条抽下来的破风声,与如今父亲呼吸里的酒气重叠在一起,像一根看不见的鞭子,再次抽在早已结痂的旧伤上。从那时起,"成绩"和"优秀"就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而"不够好"三个字,则成了她胸口永远的淤青。
这顿晚饭最终在压抑的沉默中草草结束。柯叶逃回房间,反锁上门。外面传来父母压低
声音的争吵,主要是父亲在抱怨,母亲在无力地劝慰。她靠坐着门板,身体微微发抖——那扇门是老式实木,门板下方有一道她曾用指甲反复抠出的凹槽,如今她的肩胛骨正好卡在那道凹槽里,像被命运提前雕刻好的榫卯,严丝合缝。那个"懒"字,在她脑海里盘旋、放大,像老式录像带被卡带后不断闪跳的雪屏,发出刺耳的磁噪。也许父亲是对的?也许她就是不够努力?这种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比任何外界的指责都更残忍——它像一条寄生鳗,从耳道钻进去,一点点啃食她的脑组织,却让她连喊疼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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