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长安盛行的吗?”长沙王茫然地左右张望,试图找到赞同者。
江都王讥讽道:“老六,长安何时有这种风尚?我怎不知?你这打听消息的水平也太次了。”
长沙王也不生气,一脸不平:“少府织室丞李茉献上的布料,难不成她骗我?”
馆陶长公主放下酒樽,接口问:“是那个染出牡丹红的织女?我记得她是你献上的。”
“姑姑好记性,正是。侄儿来长安拜寿,庇佑她的亲族同路,因此给侄儿献上了这些布料。”长沙王该装傻的时候装傻,此时却要分辨清楚,朝臣与藩王绝对没有超出正常范围的交往。
李茉又不是什么重臣,景帝再多疑,也不会怀疑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娘勾结,他只是单纯疑惑,“这么鲜亮的颜色,朕倒未见过。”
太子生气:“织室怎么回事儿?上回的牡丹红便没有奉给未央宫,这回父皇又不知,岂非藐视君父!”
馆陶长公主眼珠子一转,立刻想起什么,笑道:“我倒还记得那个小女娘,瞧着不像狂悖之人,母后都说她知礼,皇兄大喜的日子,不查清楚就处置,倒是冤枉了她,不如叫上来问一问。”
王皇后轻易不会驳长公主的面子,此时却温柔开口:“陛下圣寿,岂有她一织女立足之地,孩子们正为陛下祝寿呢。”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别的男人对宫斗、女人间的口角不敏感,太子却是从小长在后宫,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和姨妈怎样把持父皇后宫,立刻改口道:“母后所言有理,父皇寿宴要紧。”
“这颜色真鲜亮啊!果真是织室染的吗?”太子妃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她与长沙王也是表兄妹,并无顾忌,直接走过来,摸了摸长沙王的衣袖:“这是什么料子,如此柔软。”
“表妹,这是麻。”
“表兄诓我,麻布粗糙生硬,我见过的。”太子妃一向肆意,张口便道:“那织女献给你的布有多的吗?表兄匀我两匹可好?”
长沙王哈哈一笑,“表妹是太子妃,直接下令让她进上就是。”
两人说得开心,景帝也来了兴致,招手让长沙王近前来,亲自摸了摸,感叹道:“果真舒服。来人,传织室丞李茉。”
等李茉紧赶慢赶过来,寿宴已经接近尾声,酒过三巡,殿内皇亲贵胄、高官名臣都醉醺醺的,李茉趋步向前,恭敬拜倒:“臣织室丞李茉拜见陛下,陛下圣寿无极、长乐万年。”
“晤……起吧。”景帝支着额头,含糊应了一声,转头对太子道:“太子问吧。”
“织室丞,长沙王所着衣料,可是你所献?”
“回太子,是臣所献。”
“大胆!未献宫中,先献长沙王?”太子尾音略略上扬,端得威重。
“太子容禀,臣四月初六献第一批二十匹正红色麻布,四月三十日献五十匹素色,六月又有改良,献百匹正红、百匹正蓝、百匹玄黑、百匹橙色,七月陛下圣寿,献一卷麻布改良方,以贺陛下寿辰。桩桩件件,少府、内廷皆有记录,请太子明察。”李茉语速飞快、吐字清晰,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太子本就不是真的生气,转头去看自己的贴身内监,内监早有准备,在李茉来之前的空挡,已经去查过了,此时对太子微微点头。
“麻布改良方?”太子问,他不是太子妃,不在乎那几匹布,他知道父皇关心的是什么。
李茉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
太子贴身内监接过转奉给太子,太子看过之后,又转奉给景帝。
“你说沤麻、织布、染色均有改良,以往从生麻到成衣至少要一个月,如今只需五日?可是真的。”
“是。此法简单、要求不高,百姓人人都可习得。即便染料不易得,素色麻布也亲肤、柔软、吸汗,穿着十分舒适。”
“倒是善法。”太子下了结论,转头对景帝道:“父皇以为如何?”
景帝再三看过简牍上的方法,用词精准,几斤重的麻配几斤重的水,翻搅几遍,晒几日,如何织、如何染都写的清清楚楚,果真是看过就会,百姓容易学习的好法子。只是……“朕的寿礼,今日才得见。”
太子笑道:“父皇寿日得寿礼,刚刚好。听闻李织丞身负奇遇,正应个巧字。六哥,你举荐的人,可听说过她的事情?”
长沙王拱手答话:“听闻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太子假装听不出来被讽刺了,一笑置之,“父皇是天下最大的伯乐。”
景帝也觉出味儿来了,先是皇后劝阻,后是太子转圜,估计中间有什么猫腻。景帝不关心,下臣献上好东西,他自然要赏的,问李茉:“此礼甚得朕心,朕该赏赐你才是,你可有所求?”
“臣有所求:上报君王、下惠黎明,愿以功勋,封侯!”
原本悉悉索索的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什么?什么?
一群人醉意朦胧,等着走过场一样的献礼赏赐过去,早点完事儿早点回家,突然,他们听到了什么?
然后殿内又响起嗡嗡声,有没听清的询问左右,有听清了的和旁边人议论,还有不明所以的,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茫然四顾,发生什么事了?
封侯,哈,封侯!
封侯是多少人的愿望,自高祖向天下人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封侯就是大汉臣子的最高封赏。征战沙场的将军想封侯,治国理政的重臣想封侯,无才无德的也要绞尽脑汁献媚君王,博取宠爱封侯。
如今,封侯二字,却从一个十岁的女娘口中说出来,如何不让人震惊呢?
景帝原本随意靠着,任由醉意侵袭大脑,此时也清醒过来,看着站在堂下的小女娘,她还小,身量不高,也不壮硕,穿着颜色庄重的官服,与稚嫩的面庞形成巨大反差。封侯吗?
有脾气暴躁的将军忍不住讥讽:“你一个小女娘,浑身没有二两肉,凭什么封侯?”边说还边挺胯。
说完哈哈大笑,周围人也会意笑了起来。这话里带着黄腔的羞辱的意味,男人们都明白。
李茉仿若听不懂,沉稳道:“臣改良的办法,能织出更多更好的布。”
“哈哈哈,大汉难不成要封个织布侯?”嘲讽的声音更大了。
“臣今年十岁,已经能改良织法,日后我会找出更多更好的办法,让更多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让朝廷收上更多赋税,为君王解忧。”
十岁啊,这么小的年纪。自己十岁在干什么,自家儿女十岁又在干什么?
十岁的年纪一出,朝臣们更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自己几十岁的大老爷们,难道还和一个十岁孩子计较吗?
景帝却没有轻轻放过,他看到李茉的眼睛,想到许多和她相同的眼神。晁错、袁盎、郦寄、周亚夫……曾经,那些人发誓要做出成绩,流芳千古,他们有一样的眼睛。只是,那些眼睛的主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景帝突然感觉自己很累,他没有兴致再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嗯,是个有志向的,你如今是何秩位?”
“四百石织室丞。”
“封左更之爵,赐寿酒一樽,饮了,便退下吧。”
左更之爵六百石,相当于织室令,李茉没有感受到景帝突然的意兴阑珊,她兴奋下拜,觉得这是君臣相得的开始。
一场寿宴,在公卿面前出头,又得封爵位,大丰收!
自此之后,长安都会知道,有个志向封侯的女娘,名叫李茉!
开心!兴奋!奋斗!
李茉回家之后,睡不着,根本睡不着!李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干脆起身整理之前的纺织笔记。
油灯亮了一夜,等到厨房传来动静,李茉才后知后觉熬了个通宵。
“真奇怪,一点儿都不累。”李茉感叹,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甜娘急匆匆走进来,嗔怪道:“听说女君一夜没睡,怎能如此不爱惜身体?”
“甜姨饶命,别念叨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李茉举手投降,“这么着急过来,出什么事儿了?”
“好事!”甜娘一拍大腿,“老家来人了。”
甜娘亲自服侍李茉穿衣梳头,跟着她到前厅接待老乡。领头的是蜜娘,她带着家乡二十多号人来长安见世面。
乍见故人,李茉乳燕投林一般扑到蜜娘怀中,兴奋问道:“蜜姨,你怎么来了?许久未见,你可好?家里可好?来之前怎么不先送个信儿?”
兴奋地连问几个问题,蜜娘都不知先答哪一个。“好,好,都好。我们跟着大王车架而来,给你带了家乡的漆器、酒水、鱼干、菜干,不是名贵之物,尝尝家乡味道。”
“蜜姨,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这一口。长安什么都好,就是鱼不好吃,总有股腥味儿。”
“哪里的鱼能比得上咱们楚地的鱼呢?我们的水泽都有神灵庇佑,甘甜鲜美。”
蜜娘笑着为她介绍带过来的二十多号年轻人。他们这次从家乡带着特产来一路售卖,因跟着藩王车架,没有盗匪袭扰,少受官吏盘剥,赚了不少钱财。
“他们都是乡里有名的机灵人,我在家乡听闻你做了官,怕你无人指使,特特带了他们来。没想到咱们刚来,又听说你封爵,真是喜上加喜,咱们楚地女儿,就是能干!”
李茉也沉浸在欢喜中,看了看那些年轻人,笑道:“先在我府上识字、学规矩,学成之后,我府中只留女子,男子我可安排到少府其他衙门,先从小吏做起。蜜姨放心,我会关照他们。”
“咱们归州有你,一村一乡都跟着荣耀!带他们来就是给你使唤的,可别心疼娇惯,该打打、该罚罚,出来之前都和父母说好了,挣前程,哪能惜身。”
李茉笑眯眯听年轻人赌咒发誓自己不怕吃苦,让甜娘安排他们先安顿,拉着蜜娘的手坐在一张坐垫上,“我好想你们,家乡有什么变化?新鲜事说给我听听。”
蜜娘眼角带着笑意,先说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你大父、伯父、父母和兄弟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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