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也盯着眼前的黑暗盯了半天，才不得不承认这地牢着实是黑的透彻。
他站在原地缓缓转身，凭着印象一点点地摸向角落里的床。
手指刚摸上，他便无奈地抿了抿唇。
与其说这是床，还不如说是一堆被架高了的干草呢。
他伸出双指捻了捻，还算得上是干净，能凑合。
不过肃霜说的倒也没错。
这地是清静。
只不过……有些清静过头了。
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别说，还真是有点瘆得慌。
他收了收跑远了的想法。
该干正事了。
他挪回牢门一侧，指尖沿着铁栏杆一点点摸向门锁。
忽然暗红色光芒一闪而过，指尖传来一阵炙热。
他不禁哑然失笑。
熟悉的咒印，熟悉的触感。
都这么多年了，肃霜他随手落下的禁制怎么还是这个……
他心中微微泛起一丝苦涩，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传闻说的不错，他们年少时确实交情颇深。
那会，少年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曾有段时间很是自命不凡，两个人凑在一处便碰撞出无数想法，一时研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咒法。
有些，是偷鸡摸狗恶作剧用的，威力不大，专为戏弄人。还有些，则是极力追求阵法的繁复，让解咒人眼花缭乱根本无从下手破解。
而这个禁制，则是牧也当初拿出来炫技的拿手把戏。
整个禁制纷繁复杂，环环相扣精妙绝伦，咒印又是潇洒流畅。牧也花了小半个月研制出来，才给肃霜炫耀了一遍，便被人兴奋地扯住手腕嚷嚷着要学。
看似繁复高深。
其实只需要默声念一段解咒，双指凌空横抹再向上一挑——
暗红咒印消散不见。
只是真没想到当初那道禁制，如今还能再次看见……
怎么忘也不忘个干净。
他默念一个消声咒，悄无声息地将铁栏门推开了，接着又效法开了地牢大门。月光这才顺着门缝淌了进来。
牧也身形一晃，侧身闪了出去。足尖轻点，身轻如燕地翻上了房檐。
他居高临下俯视整座临霞殿。
其实他来的时候便已有所察觉，走了这么一遭地牢又是更加确定。
临霞殿在先前肃家焚毁的旧址上重建，格局架构却是刻意和原先保持得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座地牢，和记忆里简直分毫不差……
只怕是当初没烧干净吧。
牧也凉凉地想。
难怪呢，看着这么熟悉。
也难怪肃霜要关他去那个鬼地方睡……
他放出神识探查了一番，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偌大一座宅邸，还真是表里如一的空空荡荡。
除了肃霜，再一个人也没有了。
就连今晚仙首大人逮捕了一位魔教教主也没能引起任何波澜……
真不知道是该说肃霜有恃无恐，还是说他心大。
牧也摇了摇头，一个转身衣袂纷飞翻下屋檐。他也懒得再小心翼翼了，直接光明正大地顺着连廊走去。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大不了再被肃霜抓一遍。
他单手掐了一个寻灵诀，指尖灵光流转，凝出一方幽蓝色的罗盘，罗盘上明暗不一的几根指针微微颤动，指向灵力使用痕迹最多的几处方位。
他循着最亮的指针，几个起落摸了过去，轻身落到了一扇紧锁的门前。
只见门上标识：
“庖厨之地，闲人勿扰”
牧也：……
后厨确实是个每日消耗大量灵力的地方，没毛病。
他沉默片刻，循着罗盘继续向第二处摸去，却是一路出了主殿。
临霞殿坐北朝南，负阴抱阳，背倚祁山，面临沂水，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可如今这祁山脚下，却是生了片幽暗密林。
牧也才远远看见森林的边缘，便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阵法波动。接着是一种极其阴诡的气息弥漫而来，竟是连结界都无法完全将其阻隔在林子里。
他缓缓收了脚步，眼底多了几分凝重。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气息，阴冷黏腻，如附骨之疽一般侵蚀着感官。诡谲的压迫感中又掺杂着一种扭曲的神圣感，好似腐化的神祇伏在耳畔，用溃烂的唇舌念着亵渎的私语。
牧也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他双眼死死盯着着深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后背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牧也身形猛然一顿，浑身寒毛竖立。
他缓缓回头。
阴冷的风抚起一袭白衣飘飘。
一个仙首大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牧也：……
牧也僵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的心率还在狂飙，紧绷的情绪却是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他咽了咽口水，试探道：“仙首大人……别来无恙？”
……
牧也又被拎回了地牢。
他听着仙首大人轻飘飘丢下一句“不想睡就别睡”，接着冷笑着一把火烧了他的干草床，扬长而去。
牧也无比痛心地看着他的干草焚烧殆尽，只留下一石板的草木灰。
他默默哀悼了一会，捏了一个净尘诀将灰烬除了，悲凉地在冰冷透骨的石板上躺下了。
早知道不该嫌弃干草床的……
牧也感觉自己才略略闭眼，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亮刺醒了。
他双眼微眯，一手挡在眼前。
长期在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眯了一会，才勉强辨别出站在台阶上一个身影。
“肃霜……？”他还未完全清醒，恍惚开口。
他看着人一步步走下台阶。
直至人走到了面前他才勉强适应了光亮。
啊，是仙首大人。
他稍稍回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好像是面前这人的阶下囚。
“教主大人既然无心安寝，那便趁早起了吧？”肃霜一手拉开了铁栏门。
巨大的声响刺得牧也耳朵生疼，再有倦意这会也算是清醒了。
“托大人您的福，还算睡了一会。”牧也只得缓缓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皱了皱眉，只觉得这破石板睡完以后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那想必教主是准备好了？”肃霜走到牧也面前，还没待牧也回答，又继续道，“不过既然敢来，在我这会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教主大人应该很是清楚吧。”
他伸手掐住了牧也的下颌，微凉的手指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抬起了牧也的脸。他垂眸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轻声笑道：“怎么就这么把自己送到仇人手里来了？也不知道是专程来给我消遣的，还是嫌自己活的太安分了。”
牧也同样笑了起来：“仙首大人愿意怎么理解都行。”
“来吧。”肃霜转身朝地牢深处走去，“想必你也不陌生。”
牧也倒也的确一点也不陌生。眼前的这整座地牢和记忆里是一模一样。
嵌在石壁上的火把是地牢里的唯一光源。火把五步一间隔，并不明亮的火焰舔舐着空气，时不时发出些细微的“噼啪”爆响。石砖铺就的地面在多年的磨损下呈现釉质，模模糊糊映着晃动的火光。
“一模一样”并非夸张，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烙印在牧也的记忆深处，清晰得令人窒息。
毕竟几次经过这条幽暗的走道，都是难以磨灭的痛苦和不堪。
他心里下意识数着步数，却发现和记忆里有所偏差。
他微怔，随即了然，淡淡自嘲一笑。都是多少年前走过的路了，如今再算，怎么可能还和当初一样。若是一样才是怪事呢。
脚步声在空寂的地牢里回荡，一声声叩击在他的胸腔里，与心脏愈发慌乱的跳动混杂在了一起。
他微微恍神，时光仿佛一时错乱重叠。他似乎能听见身侧传来锁链不停摇晃的碰撞声，和一阵厚重沉闷的脚步声。
手指不自觉地发颤。
他跟在肃霜身后，又好似是在逃不出的梦魇里被强硬拖曳着往前走。
行至尽头，果不其然向右一拐，记忆里的石室与眼前重合。
虽然早有预备，牧也还是不由得呼吸一滞。五脏六腑宛若被绞紧了，传来一阵阵撕扯般的痛。
房间并不大，布置也很是简单。一个躺椅，面前是一块半人高、布着封印的石头，石头上连接着一条铁链。
黑漆的石头折不出一丝光线，单单只是靠近便隐隐令人不适。仿若是什么极端贪婪的东西，在饥饿在撕扯在蚕食，疯狂想要吞噬一切，连光都不许逃离。
牧也之前心底还隐隐抱有一丝幻想不愿相信，不过现在……
他自嘲地摇摇头，抿了抿唇。其实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么。
他自觉地走到了躺椅边上坐下，再熟练不过地拉过椅子上的束带——先是双脚脚踝，再是腰间、左手手腕、上臂，将黑色束带穿过卡扣，再拉紧。
手不免有些颤抖，他反复扣了好几次。
完成之后，他右手拽过那条连接着黑石锁链，朝一旁旁观的肃霜笑了笑：“帮个忙？”
他本来想笑的云淡风轻，可是却不太成功，最终只是扯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
肃霜倒也难得没笑话他，沉默地走上前接过了铁链，铁链末端的镣铐上有几根钢针。
他将钢针顺着手臂方向向上刺入了牧也的手腕内侧，最后将手铐扣紧在了牧也的右手手腕上。
“多谢。”牧也不再试图笑了。
这钢针的刺痛和这间石室宛若有实质的阴冷一点点地将他淹没，引导着他重温旧时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是牧也已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作响，能听见血液在耳畔加速鼓动。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听使唤地抖动，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早已深深陷入掌心。
呼吸紊乱，腹部也在隐隐抽痛。
他甚至有些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声音颤抖舌头打结。
牧也用力闭了闭眼，睁开眼却发现肃霜俯视着他，藏在阴影中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试图说点什么，便看见肃霜抬手一抹——
解开了黑石上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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