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报志愿的那几天,天气又闷又热,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尚雾家里的气氛却像是绷紧的弓弦,表面上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无声的较量。那本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被翻得起了毛边,A大的招生简章被单独放在最上面,像一面小小的胜利旗帜,却硌得人眼睛生疼。
饭桌上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地绕回到“专业”和“未来”。父亲倾向于热门的经管,母亲觉得稳妥的师范更好,言语间满是“为你好”的殷切和不容置疑。尚雾埋头扒着饭,味同嚼蜡,每次试图提起“物理”或者“工程”,都被更“现实”的分析轻轻挡回。
他感觉自己像被裹挟在一条既定的河流里,朝着一个“光明”却陌生的方向漂去,连挣扎都显得无力。那支刻着“S”的钢笔静静躺在笔袋里,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心底那股日益膨胀的焦躁和茫然。
他不敢去想陈屿。班级群里关于他的消息很少,偶尔有人提起,也很快被其他话题淹没。那个名字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一个辉煌过往的苍白注脚。尚雾点开过几次那个灰色的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个暴雨之日的忙音之前。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终只剩下空白。
他听说陈屿的分数够不上A大的线,甚至连往年一些稍逊一筹的985都岌岌可危。巨大的落差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深夜麦当劳里的互相打气,河堤上的笨拙陪伴,甚至那个带着薄荷糖清甜的赌约,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种混合着负罪感、无力感和某种自我厌弃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凭什么在这里为选择哪个“更好”的专业而烦恼?而陈屿呢?他此刻在哪里?面对着什么?
最终提交志愿的那天,尚雾几乎是麻木地点击了确认。系统提示提交成功的那一刻,他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未来三年、四年的轨迹,似乎就在这轻轻一点中被注定。而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有人在组织谢师宴,@了所有人。一片欢欣鼓舞的响应中,那个灰色的头像始终沉默。
尚父尚母松了口气,开始兴致勃勃地商量起谢师宴穿什么、准备什么礼物。家里的气氛终于彻底轻松下来,那面小小的“胜利旗帜”被小心地收好,仿佛一个阶段的圆满落幕。
尚雾却觉得更加窒息。
谢师宴定在一家不错的酒店宴会厅。那天晚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同学们脱下了呆板的校服,换上各自最好看的衣服,脸上洋溢着解脱和对未来的憧憬。老师们也都笑容满面,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敬酒和感谢。
尚雾穿着新买的衬衫,觉得领口勒得慌。他端着果汁,机械地跟着人群走动,应付着各种恭喜和闲聊。笑容僵在脸上,心里却是一片喧闹中的死寂。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期待某个身影的出现。直到宴会过半,那个位置始终空着。有人说,陈屿家里有点事,不来了。
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心沉了一下。
班长带头向班主任敬酒,说着感人肺腑的致辞,底下不少女生开始抹眼泪。尚雾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充满仪式感的告别,忽然觉得无比遥远。那些一起刷题、一起挨骂、一起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群消息。他下意识地拿出来看。
来自那个灰色头像。
只有三个字,没头没尾:“天台。现在。”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耳边的喧闹瞬间褪去,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往外走。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绕过正在合影的同学,甚至来不及跟父母说一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酒店铺着地毯的走廊里跑了起来。
电梯迟迟不来。他等不及,一把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沿着楼梯一步两阶地向上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喘息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
推开天台沉重的铁门,夏夜温热的风瞬间包裹了他。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铺展,像一片倒悬的星河。喧嚣被隔绝在下方的宴会厅里,这里只有风声,和他尚未平息的剧烈喘息。
他扶着冰冷的栏杆,急切地四处张望。
然后,在角落阴影处,看到了那个倚靠着墙壁的身影。
陈屿。
他没有穿正装,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融在夜色里,几乎看不真切。手里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
月光和远处的霓虹灯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尚雾从未见过的、冷硬的平静。
尚雾喘着气,一步步走过去。距离拉近,他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夜风的气息。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宴会厅里的欢笑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天台上的沉默震耳欲聋。
许久,陈屿才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动作缓慢而用力。
“恭喜啊。”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A大。”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尚雾心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屿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转过身,面向栏杆外那片浩瀚的灯火,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热闹啊下面。”他淡淡地说,像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尚雾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靠在栏杆上。冰冷的金属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凉意。
“…你怎么没下去?”他干涩地问。
“下去干嘛?”陈屿侧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听恭喜?还是看别人庆祝?”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刮过尚雾的脸:“看着你庆祝?”
尚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无法呼吸。“陈屿,我…”
“挺好的。”陈屿打断他,转回头,继续看着远方,“真的。你应得的。”
这话听起来无比真诚,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尚雾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宁愿陈屿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平静的、彻底的割席。
“志愿…填了吗?”尚雾艰难地找着话题,明知故问。
“填了。”陈屿回答得很干脆,“一个你没听说过的学校,一个…还不错的专业。”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爸托人问的,说以后好找工作。”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个曾经对物理充满热情、对未来有着清晰规划的陈屿,仿佛已经被那场考试彻底杀死在了昨天。
“…在哪里?”尚雾追问,声音发紧。
“南方。很远。”陈屿回答,依旧没有看他,“…正好,清净。”
南方。很远。这几个字像巨石一样砸下来。尚雾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道鸿沟不仅仅是分数,不仅仅是学校的好坏,而是实实在在的、上千公里的距离,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他们再也不能在课桌下偷偷传递纸条,不能晚自习后一起去麦当劳刷题,不能周末约在河堤散步,不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轻易地见到彼此。
那个“每年”的约定,在巨大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个一触即破的泡泡。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失落攫住了尚雾。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陈屿的手臂。T恤下的手臂结实而冰凉。
“陈屿!”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抖,“我们…我们还可以…”
陈屿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尚雾的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尚雾,”他终于转过身,正视着尚雾,眼神在夜色中冷得像淬火的寒冰,“游戏结束了。”
尚雾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高考结束了。赌约也结束了。”陈屿的声音平静得残忍,“你去了你想去的地方。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尚雾的情绪终于崩溃,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们之间…就只是一场游戏?一个赌约?!”
陈屿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抓不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不然呢?”他反问,语气轻飘得像烟,“你还指望什么?”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彻底击垮了尚雾。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陈屿不再看他,重新面向栏杆外那片璀璨而冷漠的城市。
“回去吧。”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下面还在等你这个主角呢。”
他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支烟,低头点燃。打火机的火苗跳跃了一瞬,照亮他冷硬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袅袅青烟升起,隔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尚雾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烟,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冰冷的绝望。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有些东西,真的已经被那场暴雨,彻底冲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决绝的背影,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台出口。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彻底隔绝了那个站在夜空下的身影,和那片令人心碎的灯火。
走廊里温暖的光线扑面而来,夹杂着下方宴会厅隐约传来的欢快乐曲。尚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外面是喧闹的庆典。
里面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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