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执行与等待。苏云岫褪下了便于行动的旧布衫,换上了沈曼笙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件半旧阴丹士林蓝旗袍。旗袍的腰身略显宽松,颜色也因多次洗涤而有些发白,袖口甚至有一处不显眼的织补痕迹,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个家道中落、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却不得不混迹于灰色地带打听消息的“落魄旧人”形象。
沈曼笙用有限的化妆品,极其精妙地改变了苏云岫的容貌。脸色扑得略显暗沉憔悴,眼角用细笔勾勒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嘴唇的颜色被刻意压淡,唯有那双眼睛,沈曼笙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用指尖蘸取极少量发胶,将她额前几缕碎发捋得稍显凌乱,略微遮挡那过于清亮、容易引人探究的眼神。
“记住,你不是去刺探,只是去‘偶遇’,去‘聆听’。”沈曼笙最后一次叮嘱,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百乐门如今龙蛇混杂,不仅是保密局、陈默群的人,还有各路想趁乱发财的牛鬼蛇神,以及他们安插的眼线。你的目标是那些可能知道内情、又喜欢吹嘘的中下层军官或者依附他们的掮客。不要主动追问拍卖会,引导他们自己说出来。酒保、侍应生也可以是信息的来源,但更要警惕他们。一旦感觉不对,立刻撤离,按备用方案走。”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藏进旗袍高开衩内侧特制的绑带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江砚舟赠的那把勃朗宁太大,不适合此次行动,她将其仔细交给了沈曼笙保管。
“一切小心。”沈曼笙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夜色深沉,百乐门的霓虹招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刺眼和浮夸,强行驱赶着周围的黑暗,像一块精心涂抹却又掩盖不住溃烂的疮疤。门口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汽车、黄包车挤作一团,穿着考究或是故作考究的男男女女穿梭不息,笑语喧哗声中透着一股末日狂欢般的虚张声势和焦虑。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汽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附近巷飘来的垃圾腐臭味。
苏云岫低着头,拢了拢并不存在的衣领,混在一群刚下车的宾客中走进了百乐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瞬间包裹了她,舞池里人影幢幢,水晶吊灯旋转着投下光怪陆离的光斑。一切都仿佛与她记忆中那个初遇江砚舟的夜晚重叠,却又截然不同——氛围更加疯狂,人们的眼神深处隐藏着更多的贪婪、恐惧和及时行乐的麻木。
她找了个靠近角落、灯光相对昏暗、又能观察到舞池和几个主要卡座的位置坐下。一个穿着白色制服、表情麻木的侍应生过来,她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汽水,声音刻意带上一丝怯懦和窘迫。
侍应生撇撇嘴,没说什么,很快将一杯几乎没什么气泡的汽水放在她面前。苏云岫小口啜饮着,目光低垂,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的声波。
邻座几个穿着西装、却掩不住一身彪悍之气的中年男人正在高声谈论着什么,唾沫横飞。
“……妈的!三百萬换一块!跟明抢有什么两样!老子辛苦半辈子攒下的那点黄鱼(金条)……”
“嘘!小声点!王队长,隔墙有耳!现在是什么光景?能换到手就不错了!听说城东老刘,不肯交,昨晚直接被按上‘扰乱金融’的罪名拖走了,家都抄了!”
“哼!他们倒是捞得盆满钵满!听说昨晚‘大都会’那边,几个接收大员家的公子,一晚上开香槟的钱,就够我们兄弟一家老小吃喝一年!”
“唉,这世道……别说这些了。听说没?工部局那边……”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
另一个声音立刻打断,更加谨慎:“喝酒喝酒!那事儿还没定呢,少打听!”
工部局!他们果然提到了!苏云岫握紧了杯子,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那几个男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抱怨舞厅里新来的舞女架子大,不懂规矩。
苏云岫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中的汽水早已没了味道。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也越来越混乱。她看到有喝醉的军官搂着舞女大声调笑,有穿着考究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凑在一起低声密谈,不时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也有像她一样独自坐在角落、眼神警惕打量四周的陌生面孔。
她起身,假装去洗手间,沿着舞池边缘缓慢行走,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卡座和包厢。在一个柱子后的半开放包厢里,她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似乎是以前76号行动处的某个小头目,姓胡,好像因为手脚不干净被陈默群敲打过,后来不知调去了哪里。此刻他正点头哈腰地给一个穿着保密局制服、神色倨傲的中年男人倒酒,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苏云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借着一盆高大的盆栽遮挡身形。
“……副座您放心!消息绝对可靠!就在后天晚上!请柬都是特制的,防伪做得那叫一个严密!听说光是保证金,就得这个数!”胡姓男人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保密局军官嗤笑一声,晃着酒杯:“哼,做戏做全套罢了。东西早内定好了,走个过场,堵那些洋人和记者的嘴。听说光是那批德国来的手术器械,就这个数!”他比了一个更高的手势,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还有盘尼西林?磺胺?那都是小头!”
“那是自然!还是副座您门儿清!”胡姓男人谄媚地笑着,“不过这次动静不小,听说连南京那边都有人感兴趣……安保也是顶格的,我们大队全员上岗,便衣队也撒出去了,就怕有不开眼的来捣乱……”
“捣乱?谁敢?”军官冷哼一声,“正好抓几个典型,老子还愁没功劳往上爬呢!”
后天晚上!请柬!安保森严!内定!
关键词一个个砸进苏云岫的耳朵里,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信息比她预想的还要具体和惊人!这场拍卖会的规模和水深,远超她的想象。
她不敢久留,正欲悄悄退开,却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经过的一个端着空酒盘的侍应生。酒盘掉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脆响。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侍应生连忙道歉。
包厢里的谈话戛然而止。胡姓男人和那保密局军官警惕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苏云岫心头一紧,立刻低下头,用手帕掩住嘴,假装被惊吓到咳嗽,声音含糊地连声道:“没、没事……是我不小心……”她刻意让声音带上一丝苏北口音,身体微微发抖,做出十足怯懦害怕的样子。
胡姓男人皱着眉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穿着寒酸,行为瑟缩,不像有什么威胁,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不长眼睛!”
“是是是……”苏云岫连声应着,几乎是弓着腰,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那保密局军官审视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直到重新回到那个昏暗的角落卡座,她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太险了!若是被认出,哪怕只是一丝怀疑,今晚都可能无法脱身。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后天晚上,特制请柬,内定交易,严密的安保……这意味着强行破坏或者混进去的难度极大。必须想办法弄到更详细的信息,比如具体的拍卖清单、安保布置图、以及……那些“内定”的买家信息。
就在她苦思冥想如何进一步获取情报时,舞池中央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音乐声都暂时低了下去。只见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子,正搂着一个舞女,态度轻佻地大声说着什么,周围几个同伴发出哄笑声。那男子看起来有些眼熟,苏云岫仔细辨认,心中猛地一沉——是上海市警备司令部某高官的侄子,姓赵,以前在76号的某些联谊场合见过,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着叔父的权势胡作非为。
此刻,这位赵公子似乎喝多了,正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皮夹,从中抽出一沓崭新的金圆券,塞进舞女低胸的旗袍里,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和口哨声。
“拿去花!爷有的是钱!”赵公子舌头都有些打结,得意洋洋地挥舞着皮夹,“看见没?崭新的!刚兑出来的!跟着爷,以后天天吃香喝辣!”
他旁边一个同伴奉承道:“赵公子叔父如今掌管兑换审核,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是!”赵公子更加得意,压低了些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不少人听见,“跟你们说,这算什么?小钱!后天晚上,‘仙乐斯’那边才叫大场面!工部局那些好东西……嘿嘿,爷也弄了一张请柬,去开开眼!听说光是保证金,就得用大黄鱼(十两金条)铺路!”
仙乐斯!不是百乐门!苏云岫心中剧震。原来拍卖会地点是在仙乐斯舞厅!那里同样灯红酒绿,且背景更为复杂,确实更适合进行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而且,听这赵公子的意思,他居然也弄到了请柬?是吹嘘,还是真的?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且意外的信息!但也极其危险!这个赵公子口无遮拦,极易惹祸上身,停留在他周围风险极大。
果然,不远处卡座里,刚才那个保密局军官和胡姓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喧闹,军官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对胡姓男人使了个眼色。胡姓男人立刻点头,起身朝赵公子的方向走去,显然是想去“提醒”他闭嘴。
不能再待下去了!苏云岫立刻意识到危险。赵公子的胡言乱语很可能引来更严格的审查和清场,自己这个生面孔很容易被盯上。
她立刻起身,放下那杯几乎没动的汽水,低着头,快步朝着与赵公子所在位置相反的出口走去。脚步不急不缓,避免引起注意。
就在她即将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胡姓男人略带严厉的声音:“赵公子,喝多了吧?走,兄弟送你出去醒醒酒……”以及赵公子不满的嘟囔声。
苏云岫不敢回头,加快脚步,迅速融入了门外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里。她没有立刻走向预定的撤离路线,而是先拐进了一条霓虹灯照射不到的黑暗小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平复着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
成功了。
她获取了极其关键的信息:拍卖会确切地点——仙乐斯舞厅;确切时间——后天晚上;以及其内定性质和极其严格的安保。甚至还有一个意外的线索——那个口无遮拦的赵公子及其可能拥有的请柬。
但是,她也暴露了风险。那个胡姓男人和保密局军官虽然当时没有深究她,但难保事后不会想起这个“不小心”听到他们谈话的陌生女人。百乐门不能再来了。
她不敢耽搁,按照预定方案,穿过几条漆黑的小弄堂,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来到了一个早已废弃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默记于心的号码,响三声,挂断。再拨,响一声,挂断。这是报平安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她的神经依旧紧绷,因为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利用这些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阻止这场罪恶的交易,还需要江砚舟的决断和整个团队的配合。
她抬起头,望向被城市霓虹染成暗红色的夜空。金圆券的灾难仍在持续,而另一场围绕救命物资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帷幕。她握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责任感。
夜色中,她悄无声息地向着安全的藏身之处走去,背影单薄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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