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益民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返回阁楼时,天色已近拂晓。窗外不再是浓稠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压抑的、浑浊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抹布,笼罩着这座绝望的城市。他带回来的并非预想中轻飘飘的请柬,而是一身更重的寒气和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凝重。
“金老拐……找到了。”他脱下旧棉袍,掸去上面沾染的、说不清是露水还是某处阴暗角落潮气的微尘,声音比出去时更加嘶哑干涩,仿佛声带被一夜的冷风和紧张摩擦得粗糙不堪,“人还活着,还在做老本行,但比泥鳅还滑,比狐狸还精。”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杯不知谁给他倒的、早已冷透的开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阁楼里等待的三人立刻围拢过来,江砚舟的目光沉静如常,但仔细看能发现他下颌线微微绷紧。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曼笙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东西呢?”程岩性子最急,压低声音追问。
钱益民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请柬,他弄不到。或者说,不敢弄。”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说了,仙乐斯那场拍卖,水太深,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保密局的头头、警备司令部的实权人物、甚至还有南京来的神秘买家,都盯着呢。请柬印制发放极其严格,每一张都有编号、暗记,对应具体人名和身份,查验极严,根本没有多余的流出来。就算有,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倒卖,那是提着脑袋玩火。”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苏云岫感到一阵冰冷的失望攥住了心脏。
“但是,”钱益民话锋一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提供了一个别的消息,可能……比请柬更有用,也更凶险。”
“什么消息?”江砚舟沉声问。
“赵启明,那个纨绔子,”钱益民压低了声音,几乎成了气音,“金老拐说,那小子最近输红了眼,在赌场欠了下天大一笔阎王债,利滚利,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确实动过卖请柬的心思,甚至偷偷找人问过价,但被他叔父赵副司令不知怎么知道了,派人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锁在家里,请柬也收了回去,恐怕就是怕他惹出大祸。”
程岩忍不住低咒了一声。
“不过,金老拐从别的渠道听说,”钱益民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赵启明为了还赌债,瞒着他叔父,偷了家里书房一个抽屉里的几根‘小黄鱼’(小金条)和几十块银元,昨晚偷偷摸摸想去黑市兑换成金圆券应急——那傻子还以为金圆券能保值,真是蠢到家了。结果,那点钱简直是杯水车薪,连零头都不够。他走投无路,竟然……竟然打起了他叔父保险柜里一批刚收缴上来的‘违禁品’的主意。”
“违禁品?”沈曼笙蹙眉。
“是一批无线电器材,据说性能极好,是之前查封一个地下电台时缴获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入库。”钱益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赵启明不懂这些,只知道是‘值钱的洋玩意儿’,他撬不开保险柜,但又急着弄钱,竟然……竟然想找个懂行的‘专业人士’,帮他撬开保险柜,把东西弄出来,他只要钱,东西归对方处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赵副司令的保险柜!缴获的地下电台器材!这简直是……!
“荒唐!愚蠢!”程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混账东西真是作死作到家了!”
“消息可靠吗?”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深处已是波涛暗涌。
“金老拐说,消息是赵启明身边一个跟班酒后吐露出来的,那跟班也怕得要死,但又贪图赵启明许诺的酬劳,正在偷偷摸摸找人,不敢找熟手,只想找些要钱不要命的生面孔干一票就走。”钱益民道,“金老拐觉得这事太烫手,没敢接,但也留了个心眼,记下了那个跟班私下联络的一个临时地址——闸北宝山路附近的一个半废弃的茶馆后院。”
阁楼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打乱了原有的计划,却打开了一扇更加危险、但也可能收益巨大的窗户!目标从一张虚无缥缈的请柬,变成了可能直接获取敌人严密保管的违禁品,甚至是……借此机会,伪装成“专业人士”,接近赵启明,套取更多关于仙乐斯、甚至其叔父赵副司令那边的情报?
“风险太大。”沈曼笙首先提出担忧,“这太像是一个陷阱了。赵启明再蠢,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会不会是赵副司令或者保密局设下的圈套,想钓出那些对缴获器材感兴趣的人?”
“不像。”钱益民摇头,“金老拐混迹江湖几十年,看人看事有他的眼光。他说那跟班吓得尿裤子的样子不像装的,而且赵启明输钱欠债的事,圈子里早有风声,应该不假。这种事,符合赵启明那种被逼到绝境、狗急跳墙的性子。”
“但保险柜在赵副司令的私宅里?”江砚舟问。
“不,据说是在警备司令部他的办公室里。”钱益民道,“赵启明再混账,也不敢直接在家里动手。他叔父的办公室,他偶尔也能进去,更熟悉情况。”
在警备司令部里动手?!这简直是虎口拔牙!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江砚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频率更快了些。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云岫身上,又缓缓移开,显然在进行着极其艰难和危险的权衡。
直接获取器材,无疑能极大缓解组织通讯设备老旧匮乏的困境,甚至可能借此破译敌人某些通讯密码。借此机会接近赵启明,更是可能获取意想不到的高层情报。但风险是几何级数增长的——闯入警备司令部,盗窃机密物品,一旦失手,绝无幸理。而且,如何取信于赵启明和他的跟班?如何确保行动不被发现?得手后如何撤离?器材如何运出?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致命的未知数。
“这是个机会。”江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决绝,“但也是一步险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他看向钱益民,“钱老,能通过金老拐或者别的渠道,确认那个跟班的身份和那个茶馆地址的真实性吗?越快越好。”
“老朽尽力。”钱益民重重点头。
“程岩,”江砚舟转向他,“你立刻带人,去宝山路那个茶馆附近暗中布控,观察进出人员,特别是那个描述的跟班。只观察,绝对不许接触,我要知道那里的真实情况。”
“明白!”程岩眼中闪过兴奋与危险交织的光芒,这种刀尖舔血的任务似乎更对他的胃口。
“曼笙,云岫,”江砚舟的目光最后落在她们身上,“计划变更。我们需要设计一个身份,一个足以取信赵启明和他跟班的‘专业人士’身份——懂无线电,会开锁,胆大包天,要钱不要命。背景故事、行话、甚至工具,都要准备得天衣无缝。同时,制定两套以上的行动方案,包括如何接触、如何取信、行动细节、撤离路线,以及……最坏情况的应对措施。”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如铁:“如果我们判断机会真实,那么执行这个任务的人,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极强的临场应变能力和……随时牺牲的觉悟。”
苏云岫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嗡嗡作响。潜入警备司令部盗窃!这远比潜入仙乐斯更加危险,也更加……直接。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那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评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托付。
“无线电原理和术语,我可以突击学习,死记硬背。”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虽然还有些微颤,却异常清晰,“开锁技术……我需要一个最好的老师,和最快的练习时间。”她想起了在76号训练时,似乎接触过一些简单的锁具结构,但远远不够。
“开锁交给我。”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竟是钱益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早年跑码头,三教九流的手艺都见过一点,对付老式保险柜的簧片锁,还有些办法。可以临时教一些窍门和感觉,但要想精通,非一日之功,只能靠悟性和临场发挥。”这无疑是承认了他身怀某些不为人知的技艺。
“足够了。”江砚舟点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懂行’的架势和打开特定锁具的可能,并非真的要成为神偷。曼笙,你负责准备一切需要的道具和伪装身份的文件,务必经得起盘查。钱老,联络和确认的消息就拜托你了。程岩,侦察清楚后立刻回报。”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比之前更加凶险,也更加紧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那光线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照得阁楼里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和凝重更加清晰。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阁楼变成了一个紧张忙碌的临时指挥部和速成训练班。
钱益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几把锈迹斑斑、结构各异的老锁和一套小巧精细、油光发亮的工具。他坐在小凳上,用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耐心地向苏云岫讲解着最简单的弹子锁结构、簧片锁的原理、听音辨位的技巧以及使用撬棍和拨片的发力方式。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甚至带着一种古老手艺的韵味,但内容却冰冷而直接——“这里,用力要巧,一下不到位,就可能触发暗锁或者报警装置。”“这种老式德国柜,最吃劲的是第三个簧片,听到‘咔哒’一声轻响,还不能松劲,要稳住……”
苏云岫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死死盯着钱益民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大脑飞速记忆着每一个要点。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反复练习而有些僵硬发红,但她一遍遍地尝试着,感受着工具与锁芯内部那细微的触感和声响变化。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她自身极限的较量。
沈曼笙则伏在桌案上,用她那手漂亮的仿宋体,飞快地伪造着身份证明、技术资格证,甚至还有几封看似来自远方、语焉不详的推荐信。她还找来了一套半旧的工装裤和一件看起来像是技术工人穿的卡其布外套,仔细地做旧,甚至弄上了一些难以清洗的油污痕迹。
江砚舟则大部分时间站在窗边,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转身时,锐利的目光会扫过忙碌的众人,特别是在苏云岫那专注而紧绷的侧脸上停留片刻。他肩上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他只是微微蹙眉,没有任何表示。他大脑中正在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计算着风险与收益,思考着每一个细节的漏洞。
程岩在中午时分匆匆返回了一次,带回了确认的消息:宝山路茶馆后院确实有个神色慌张、符合描述的年轻男人进出过几次,像是在等什么人。周围环境复杂,易于隐蔽,也易于被包围。他留下队员继续监视,自己回来汇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世界依旧在金圆券带来的风暴中挣扎哭嚎。报纸号外声嘶力竭地喊着“稳定金融”、“严惩奸商”,而街头的混乱和绝望却有增无减。这一切,仿佛都与阁楼内这方寸之地的紧张谋划隔绝开来,又仿佛是其最宏大的背景注脚。
傍晚时分,钱益民再次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更加凝重。“确认了,”他对江砚舟低声道,“赵启明确实被关在家里。那个跟班叫阿四,欠了赌场钱,被赵启明的债主逼得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想干这一票。金老拐暗示,消息八成可靠,但……他劝我们别沾手,说这是趟浑得不能再浑的浑水。”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苏云岫停下了手中的练习,抬起头,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练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沈曼笙也放下了笔,看了过来。程岩摩挲着腰间的枪柄,跃跃欲试。
“水浑,才能摸鱼。”江砚舟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机会稍纵即逝。准备行动。”
他看向苏云岫:“你,和我一起去。我负责外围策应和应对突发情况,你,负责接触和取信那个阿四,以及……尝试开锁。”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重重地点头。
“程岩,你带人负责外围警戒和接应,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制造混乱,掩护撤离。”
“曼笙,钱老,你们留守,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变故。”
夜幕再次降临,寒冷而黑暗。阁楼里的油灯再次被点亮,昏黄的光晕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