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陡峭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盘旋向上,吞噬着身后街道上的一切喧嚣。浓重的灰尘味、陈年木料腐朽的气味,以及某种说不清的、类似于干涸墨水和廉价浆糊混合的酸腐气息,充斥着鼻腔。每向上一步,木板都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坍塌。
苏云岫紧跟着江砚舟几乎融入黑暗的背影,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攀爬的吃力,而是因为方才街头那惊魂一瞥——陈默群那双毒蛇般骤然锁定她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针,深深扎入脑海,带来挥之不去的寒意。肩上的电台沉重依旧,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提醒她任务的艰巨和行踪暴露的巨大风险。
终于,梯级到了尽头。一扇低矮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挡在面前。江砚舟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身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息凝神,仔细倾听了足足有半分钟。门外死寂,只有楼下极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无限距离拉长扭曲的市井噪音。
他这才伸出左手,用一种特定的、轻重不一的节奏,极轻地叩响了门板。三长两短,停顿,再一长。
门内立刻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极近处挪开了脚步。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等待,仿佛门内外的人都在进行着无声的确认。
终于,“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响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眼睛在缝隙后警惕地扫视,看到江砚舟的脸,那警惕才稍稍褪去,转为一种深重的忧虑。
门迅速打开一道刚可容人通过的缝隙,沈曼笙苍白而焦急的脸庞出现在后面。“快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迅速侧身挤入。门在他们身后立刻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干脆,仿佛将外界的一切危险暂时隔绝。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松节油、某种化学药水、以及久不通风的沉闷空气混合的味道。眼前是一个极度逼仄的空间,与其说是阁楼,不如说是一个利用屋顶斜坡和废弃烟道勉强隔出来的三角形夹层。最高处勉强可容人站立,大部分区域都需要弯腰甚至匍匐。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盏用旧罐头瓶改造成的、火苗如豆的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杂乱堆放的阴影投在倾斜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
这里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杂物:破损的画框、卷起的泛黄图纸、一摞摞字迹模糊的旧书报、几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化学试剂瓶,以及一个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空间的、巨大而笨重的老式手工印刷机。这里显然是沈曼笙利用其记者身份经营的、无数个秘密据点之一,一个隐藏在闹市屋顶之上的、充满危险气息的临时避难所和宣传品制作点。
“怎么样?得手了吗?有没有人受伤?”沈曼笙急促地问道,目光飞快地扫过略显狼狈的两人,最后落在苏云岫肩上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东西拿到了。”江砚舟言简意赅,将肩上另一个旧皮箱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迅速移动到那个唯一能称得上窗户的、被木板钉死只留几条缝隙的气窗旁,透过缝隙向外谨慎观察。“但可能震坏了,启动不了。外面情况怎么样?”
“全乱套了!”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愤怒,“你们刚进来不到十分钟,下面街口就彻底堵死了!抢米的、砸店的、警察开枪镇压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现在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军警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暴乱分子’!”她看了一眼苏云岫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连忙接过她肩上的帆布包,入手猛地一沉,“快坐下歇歇,喝口水。”她从一个暖瓶里倒出半杯温水,递给苏云岫。
苏云岫接过杯子,指尖冰凉,温水入喉,才感觉几乎要冒烟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些。她靠着堆放的旧书报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陈默群,”江砚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冰冷没有起伏,“我们可能被他看到了。”
“什么?!”沈曼笙正在检查帆布包的手猛地一抖,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在……在哪里?”
“就在下面路口,他的车被乱民堵住了。”苏云岫低声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应该没看清正脸,但……不确定。”她想起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心底寒意更盛。
沈曼笙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麻烦了……‘毒蜂’一旦嗅到气味,绝不会轻易放手。这里……这里恐怕也不能久留了。”她焦虑地看了一眼那扇单薄的门板,仿佛它能被随时撞开。
“钱老和程岩呢?”江砚舟问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观察缝。
“钱老出去打探消息和弄点吃的,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回来了。程岩……”沈曼笙看了一眼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闹钟,指针指向深夜十一点,“他在你们去司令部后,按计划去搞车了,准备接应撤退,但到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也联系不上。刚才外面的乱子那么大,我担心……”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用石子敲击下水管道的声音!
三下,停顿,再一下。
是自己人!钱益民回来了!
沈曼笙立刻松了口气,快步走到房间另一侧,俯身在一个堆满废铜烂铁的角落摸索了一下,猛地向下一拉——地板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一股更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下方涌出。这是一条通往隔壁建筑物阁楼的紧急通道!
很快,钱益民那枯瘦佝偻的身影极其吃力地从下面爬了上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风和更浓重的烟尘味。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锐利,一上来就立刻将暗门复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七爷,苏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他看到江砚舟和苏云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外面彻底翻天了!警备司令部那边枪声响得像爆豆,这边闸北又闹抢米风潮,死了不少人!军警现在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几处设了卡子,搜查得极严,带着箱子的尤其盘问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帆布包上:“东西……到手了?”
“嗯,但可能坏了。”江砚舟言简意赅,“程岩那边有消息吗?”
钱益民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没有。按计划,他应该在下个路口等信号,但我刚才绕过去看了,没人,也没留下任何标记。怕是……被刚才的乱子耽搁了,或者……出了别的岔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程岩脾气火爆,身手虽好,但在这种全城戒严、高度混乱的局面下,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先看看东西。”江砚舟走到帆布包前蹲下。沈曼笙连忙将煤油灯拿近一些。
帆布包被彻底打开,两部沉重、冰冷、散发着淡淡机油和金属气息的军用电台主机显露出来。在昏黄跳动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古朴而坚固,但表面明显的磕碰划痕无声诉说着刚才逃亡的激烈。
钱益民凑上前,戴上一副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过电台的外壳、接线柱、旋钮,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是美军剩下的‘BC-1000’改进型,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见到熟悉老伙计般的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但这玩意娇贵,怕摔怕震,里面的电子管、线圈,稍微错位一点就完了。”
他尝试着检查电源接口和电池仓,又轻轻摇晃主机,贴近了仔细倾听内部是否有零件松脱的异响。
“怎么样?钱老,能修吗?”沈曼笙紧张地问。
钱益民沉默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外表看不出大损伤,但不开机。老夫手头没有工具,没有万用表,更没有备用的电子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这好比抱着金饭碗讨饭……东西是好东西,可眼下,它就是两块废铁疙瘩。”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苏云岫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失落和自责涌了上来。拼死抢出来的,竟然是无用的废物?那同志的牺牲,一路的惊险,肩头的剧痛,难道都白费了吗?
“一点办法都没有?”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钱益民沉吟了片刻,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转动着:“……除非,能找到‘备件’。这种型号的电台,保密局、警备司令部通讯处肯定有备用的电子管和零件。或者……黑市上,也许能碰碰运气,但价格……”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在金圆券形同废纸的当下,想要换取这种紧俏的军用物资备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黑市?众人心头都是一凛。这意味着又要有人去冒险,去接触那些危险而不可靠的渠道,而且成功希望渺茫。
就在一片沉寂压抑之时,楼下远处,突然传来了清晰的、粗暴的砸门声和呵斥声!似乎就在这栋楼的正门入口处!
“开门!警察临检!搜查暴乱分子!”
“快开门!再不开门砸开了!”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搜到这里了?!是因为之前的逃亡痕迹,还是……陈默群已经发出了指令?
“从暗道走!”江砚舟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低沉急促,不容置疑,“钱老,曼笙,你们带电台和云岫先走!去三号备用点!”
“七爷,你呢?”苏云岫急问。
“我断后,引开他们。”江砚舟已经迅速检查了一下驳壳枪的弹夹,眼神冰冷锐利,“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个暗门和里面的东西!”
“不行!太危险了!”沈曼笙立刻反对。
“这是命令!”江砚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快走!电台最重要!曼笙,你知道该怎么做!”
楼下的砸门声更加猛烈,甚至听到了木头开裂的声响!时间刻不容缓!
钱益民一咬牙,枯瘦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将两部电台主机重新塞进帆布包,背在自己佝偻的背上,对沈曼笙和苏云岫低吼道:“走!”
沈曼笙眼圈一红,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猛地一拉苏云岫:“走!”
暗门再次被拉开,阴冷的风灌入。钱益民率先钻了下去,沈曼笙紧随其后。苏云岫被沈曼笙拉着,踉跄地走到暗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江砚舟站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边缘,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正迅速将房间里一些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扫入角落的废墟中。他的侧脸在光影明灭间显得冷硬而决绝,仿佛一尊准备赴死的战神。
那一刻,苏云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与某种炽热的情绪猛烈翻涌。
“走!”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停留,头也不回地低喝一声,声音冷硬如铁。
苏云岫猛地扭过头,咬紧下唇,不再犹豫,弯腰钻入了那漆黑冰冷的暗道之中。暗门在她头顶悄无声息地合拢,彻底隔绝了上方那个充满危险和决绝身影的世界。
暗道狭窄、陡峭、充满霉味,几乎只能容人匍匐前行。前方,只有钱益民和沈曼笙艰难爬行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彼此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而在他们头顶的阁楼里,在煤油灯即将熄灭的微弱光芒中,江砚舟冷静地将最后一本可能暴露联络点的册子扔进一个破铁桶,划燃了一根火柴。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楼下破门的巨响已近在耳边。
火光燃起的一瞬,他猛地转身,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迎向了那即将冲破最后屏障的风暴。暗室危光,于此悬于一线。而通往下一个避难所的道路,依旧漫长而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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