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如同巨兽冰冷潮湿的肠道,吞噬着三人艰难前行的微弱声息。**的霉味、灰尘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苏云岫匍匐在地,手肘和膝盖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地面,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左肩的旧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前方,钱益民背负着沉重的电台,佝偻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指示着方向。沈曼笙紧随其后,不时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咳。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人心脏紧缩。唯有身后上方那扇已然合拢的暗门方向,隐约传来的一声更加猛烈、似乎木门已被砸开的巨响,以及几声模糊却凶狠的呵斥,像冰冷的针,刺穿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提醒着他们头顶正在发生的惊险。
江砚舟……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苏云岫的心尖上。他独自一人留在那方寸之地,面对汹涌而至的敌人,以自身为饵,为他们争取这渺茫的逃生之机。他那冷硬决绝的背影,在煤油灯最后摇曳光晕中的侧脸,如同最深刻的烙印,让她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焦灼。她强迫自己不再去听、不再去想,将所有意志力集中于眼前——爬出去,保住电台,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暗道似乎永无止境。时间在黑暗和煎熬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钱益民的喘息声忽然变得更加急促,随即传来极其轻微的、摸索的声响。
“到了……”钱益民嘶哑的声音如同气音,带着巨大的疲惫,“……推开……头顶……”
沈曼笙连忙上前协助。一阵沉闷的、仿佛挪动重物的摩擦声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并非天光,而是某种昏暗的、橘黄色的灯光——从头顶缝隙渗入,同时涌入的还有一股更加浓烈的、陈年纸张和油墨的酸腐气味。
钱益民率先吃力地爬了上去,沈曼笙回头拉了一把几乎脱力的苏云岫。三人终于从逼仄的暗道中脱身,瘫倒在新的藏身点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这里似乎是某栋大型建筑内部一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空间比之前的印刷阁楼稍大,但同样低矮压抑,由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木架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报、账册围合而成,形成一个极其隐蔽的隔间。唯一的光源来自架子深处一盏被旧报纸厚厚包裹、只留少许光线透出的电灯,显然是偷偷接的线路,光线昏黄黯淡,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缓缓飞舞。
“这里……是商务印书馆……早年废弃的一个……储放滞销书和残次品的库房夹层……”钱益民喘匀了气,艰难地卸下背上沉重的帆布包,声音嘶哑地解释,“……安全……暂时……”
沈曼笙第一时间扑到那堆旧书报旁,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倾听。外面一片死寂,只有这庞大建筑本身在夜风中偶尔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暂时安全。”她确认道,退回灯光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冷静。她立刻看向钱益民和苏云岫,“都没事吧?伤要不要紧?”
苏云岫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身,左肩的疼痛让她吸了口冷气,但还能忍耐。她的目光立刻投向那个帆布包。
钱益民已经再次戴上了老花镜,就着那昏黄得可怜的光线,极其小心地将两部电台主机再次取出,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上。他那双枯瘦如老树根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指尖轻柔地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触摸圣物。
“曼笙……找找……有没有镊子……小螺丝刀……哪怕一根细铁丝也好……”钱益民头也不抬地低声吩咐,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这两台可能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的机器上。
沈曼笙立刻在这片杂乱的“宝库”里翻找起来。很快,她竟然真的从一个生锈的铁皮盒里找出几件蒙尘的、似乎是以前工人遗落的简易工具——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钳子,一根磨尖了的铁钎,甚至还有一小卷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焊锡丝。
钱益民如获至宝,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拆卸电台外壳的螺丝。他的手极其稳,动作缓慢而精确,生怕造成任何二次损坏。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苏云岫和沈曼笙屏息凝神地守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时间在钱益民极其细微的工具摩擦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充满了沉重的期望和恐惧。
终于,电台外壳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内部复杂而精密的电子管、线圈、电容等元件。钱益民凑近了,几乎将脸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仔细检视着每一处焊点、每一根接线。
“这里……”他忽然低声喃喃,用镊子尖极其轻巧地拨动了一根纤细的、连接着某个玻璃电子管的导线,“……松了……像是震脱焊了……”
希望之火骤然重新点燃!苏云岫和沈曼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钱益民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他用镊子小心地将那根导线复位,然后向沈曼笙要过那盏包裹着报纸的灯,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让光线更集中一些。他又拿起那卷焊锡丝和铁钎,示意沈曼笙想办法加热。
沈曼笙立刻领会,从角落翻出一个小铁皮罐,又从一堆废纸里找出些干燥的碎纸屑,用火柴点燃,制造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稳定的火源。钱益民将铁钎尖端在火焰上烧热——没有专业的电烙铁,这是唯一笨拙而危险的办法。
空气中弥漫开纸张燃烧和金属加热的微弱气味。钱益民的手稳得可怕,烧热的铁钎尖端蘸取了一点焊锡,极其精准而快速地在那个松脱的焊点上一点!
一缕极细微的青烟升起。焊锡融化,将导线与触点重新连接在一起!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钱益民迅速移开铁钎,吹了吹气,待焊点冷却,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
“试试……”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电台外壳虚掩上,接上内部电池的连接线。
苏云岫的心跳如同擂鼓。沈曼笙也紧紧攥住了拳。
钱益民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电源开关。
一秒……两秒……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降临的刹那,电台面板上,一个极小的、暗红色的指示灯,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顽强地、持续地亮了起来!
虽然光芒微弱,但在这一片昏黑的绝望中,却不啻于一轮初升的太阳!
“亮了!亮了!”沈曼笙几乎要喜极而泣,声音哽咽。
苏云岫也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所有积压的沉重和恐惧都吐了出去,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力量席卷全身。左肩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欣慰的弧度,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立刻开始尝试调试频率和音量。轻微的电流沙沙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虽然夹杂着杂音,却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老天爷……总算……留下了一线生机……”钱益民喃喃道,枯瘦的手指珍惜地抚摸着电台粗糙的外壳。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钱益民尝试进行简单的发射测试时,却发现功率极其不稳定,信号微弱且断断续续。
“不行……”他摇了摇头,脸色再次凝重起来,“只是暂时接通了……内部还有暗伤,元件老化,电力也不足……勉强接收或许可以,想要稳定发射信号,联系上级……难,太难了。”他指了指那个黯淡的指示灯和不断波动的表针,“需要更彻底的检修,需要备件,需要稳定的电源……而这些,我们现在都没有。”
刚刚升起的希望,仿佛又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却难以真正触摸。但他们毕竟有了希望,不再是两块冰冷的废铁。
“能接收也好!”沈曼笙立刻道,她总是能在绝境中抓住最积极的一面,“至少我们能知道外面的情况,知道敌人的动向!或许……能收到上级的指示!”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警戒外围的沈曼笙忽然脸色微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再次悄无声息地挪到书报堆的缝隙旁,侧耳倾听。
库房深处,远处,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并非老鼠弄出的窸窣声!还有……极其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
三人瞬间紧张起来,钱益民下意识地就想熄灭那盏小灯,被苏云岫按住——黑暗同样对他们不利。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他们这个隐蔽的角落而来!沉重、拖沓、夹杂着痛苦……
一个高大却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开一层垂落的破旧帆布,跌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是程岩!
他浑身是血!额角破裂,鲜血糊了半张脸,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用一块撕下来的、早已被血浸透的布条草草捆扎着。那身原本用于伪装的旧工装更是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渍。他几乎是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因剧痛和脱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在看到钱益民三人时,骤然爆发出一种找到组织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七爷……七爷呢?!”他嘶哑着喉咙,声音破裂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目光急迫地扫过狭小的空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骇人。
“程岩!”沈曼笙低呼一声,立刻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样?七爷他断后,让我们先撤了!你怎么伤成这样?车呢?其他弟兄呢?”
听到江砚舟是主动断后,程岩眼中那骇人的光芒稍褪,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愤怒和痛楚淹没。他靠着书架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车……车搞到了……藏在……藏在下个街口的废车场……但回来的路上……撞上了抢米溃散的人群……和……和镇压的警察发生了冲突……他妈的开枪……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中迸射出狼一般的凶狠与后怕:“弟兄……小栓子为了掩护我……被……被流弹打中了……没……没救出来……我拼死才冲出来……”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猛地别过头,用那只好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肩膀因压抑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又一位同志牺牲了。在这疯狂而绝望的夜里,生命如同草芥,被轻易地碾碎。
狭小的空间内,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苏云岫默默递过水壶,程岩接过去,猛灌了几口,清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嘴角流下。
“外面……外面彻底乱套了……”程岩喘着粗气,眼神恢复了些许焦距,带来的消息比他的伤势更令人心惊,“金圆券……就是他妈的一张废纸!米店被抢光了,商铺关门,警察见人就抓,当兵的也红了眼……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好几处都在烧抢……好像……好像还有一股队伍,不像警察也不像当兵的,穿着杂牌衣服,下手特别黑,趁火打劫,专抢金银铺子和当铺……”
混乱在升级,局势正在滑向彻底失控的深渊。而这其中,似乎还混杂着其他趁乱而起的势力。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上海。”沈曼笙声音沉重,做出了判断,“电台虽然初步修复,但需要更安全的环境和配件才能发挥作用。七爷一旦脱身,必定会想办法与我们汇合。程岩,你的伤必须尽快处理。”
钱益民看着程岩惨烈的伤势,眉头紧锁:“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胳膊……得尽快找大夫正骨固定,不然就废了。消炎药……更是难题。”金圆券风暴之下,黑市药价早已飞上了天,而且有价无市。
“我知道……一个地方……”程岩忍着剧痛,从牙缝里挤出话,“闸北……有个老郎中……姓胡……以前……给帮会的人治过红伤……嘴严……手艺还行……就是……得要现大洋……或者……黄鱼(金条)……”
钱益民沉默地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摇了摇头。组织的经费早已枯竭,最后一点硬通货为了之前的情报和请柬线索已经耗尽。
苏云岫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和手腕——那里早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霞飞路的璀璨珠宝,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之际,苏云岫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那两部电台,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那些……那些金条!”
众人一愣。
“赵副司令保险柜里!除了电台,还有几根小金条!我当时……没拿……”苏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悔和急切。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她只来得及抓起最核心的电台和密码本。
钱益民眼中精光一闪,但随即黯淡下去:“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司令部此刻必定戒备森严如铁桶一般。”
“不……不一定……”程岩忍着痛,思维却异常活跃起来,“闹了这么一出,又是枪战又是全城大搜捕……赵副司令那个老狐狸……会不会……反而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或者……他做贼心虚,怕保险柜里别的什么东西暴露,急于转移?”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灯下黑的心理,在混乱中往往会被利用。
“而且……”苏云岫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陈默群看到了我,他的注意力很可能被引到我身上,或者引向他认为我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司令部内部,反而可能因为之前的混乱而出现短暂的松懈或混乱?”
这是一个基于对敌人心理揣测的冒险计划。风险极高,但回报也极具诱惑——那几根金条,足以支撑他们一段时间的地下活动,为程岩治伤,甚至为电台购买必要的备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暂时缺席的指挥官方向。此刻,需要有人做出决断。
沈曼笙沉吟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云岫的分析有道理。但这步棋太险,必须等七爷回来定夺。眼下,程岩的伤不能拖。钱老,我们还有没有……最后一点能换钱的东西?”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废弃的库房。
钱益民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废书烂纸,最终,叹了口气,极其缓慢地从自己贴身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了无数层的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油纸层层褪去,露出的,竟是一枚通体剔透、翠绿欲滴、雕刻着精美云纹的翡翠平安扣。那绿色浓郁纯正,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一汪凝固的春水,蕴含着温润而持久的光华,与这周遭的破败、混乱和绝望格格不入。
“这是……老夫年轻时,跑南洋船……用命换来的……”钱益民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复杂的情绪,手指微微颤抖地抚摸着那枚平安扣,眼中流露出深切的不舍与痛楚,“本想……留着……将来闭上眼的时候……能体面点入土……或者……万一组织有需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这是老人最后一点压箱底的、属于自己的念想和保障。
“钱老……”沈曼笙声音哽咽。
“拿去吧。”钱益民猛地将平安扣塞进程岩那只好手里,仿佛生怕自己后悔,迅速扭过头,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声音硬邦邦的,“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一块石头罢了……能换药,值了。”
程岩握着那枚尚且带着老人体温的、冰凉润泽的翡翠,那沉重的分量几乎让他这只握惯了枪柄的手无法承受。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记下了。”
这不是一块石头,这是一个老战士最后的尊严与奉献。
计划迅速商定。由沈曼笙陪同伤势沉重的程岩,冒险去找那个胡郎中,用平安扣换药治伤。钱益民和苏云岫留守此处,看守电台,并尝试进行更进一步的调试,同时等待江砚舟的消息汇合。
沈曼笙和程岩稍事休息,处理了一下伤口表面的血迹,尽可能做了伪装,便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库房深处的阴影里,去搏那一线治伤的希望。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钱益民、苏云岫,和那两部沉默却至关重要的电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尘埃味,以及那枚被迫拿出的翡翠所代表的、沉甸甸的牺牲。
钱益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工具,再次沉浸到电台繁琐的检修调试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割舍之痛。
苏云岫守在一旁,协助打着下手,耳朵却竖起着,警惕地捕捉着库房外的一切声响,心中默默祈祷。
祈祷沈曼笙和程岩此行顺利。
祈祷江砚舟能平安归来。
祈祷这混乱的长夜,能尽快透出一丝真正的曙光。
而在那枚翡翠平安扣被送入当铺或药铺之后,它所换来的,又将是多少人挣扎求生的希望,或是引来怎样新的觊觎与危机?暗流汹涌,孤光闪烁,在这座正在腐烂的城市深处,微弱的火种仍在艰难地传递,等待着汇聚成燎原之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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