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储藏室内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沉重如铅。马灯的光晕在三人肃穆的脸上跳跃,将那份因钱益民牺牲而再度袭来的尖锐痛楚勾勒得愈发清晰。短暂的温情与悸动被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压回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恨意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江砚舟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所有软弱的波澜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他强行忽略右肩传来的阵阵钝痛,以及高烧退去后带来的虚弱感,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曼笙,”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决策者的不容置疑,“你熟悉闸北的街巷,尤其是下层帮会和黑市流通的路径。现在 需要你冒险出去一趟。”
沈曼笙立刻挺直脊背:“明白。具体任务?”
“第一,尽可能探听外面局势。警备司令部、保密局,特别是陈默群的动向,还有昨夜抢米风潮的后续,任何风声都不要放过。第二,寻找程岩。他若还活着,重伤之下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无非那几个老城的窝点、相熟的江湖郎中处,或者……试图回到我们之前约定的某个备用联络点附近。第三,”他目光扫过那点可怜的黑面包和清水,“弄些实实在在的吃的,还有水。金圆券已成废纸,看看能不能用这些换点有用的东西。”
他从自己那件染血外套的暗袋里,摸索出最后一点“硬通货”——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色泽暗沉的银元,数量寥寥无几,还有一枚小小的、成色普通的金戒指,这恐怕是他个人最后的积蓄。“黑市认这个。优先换消炎药和电池,如果有的话。一切以安全为上,若有不对,立刻撤回,绝不可恋战。”
沈曼笙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代表着最后希望的少许金银,用力点头:“放心,七爷,我知道轻重。”她迅速将银元和戒指贴身藏好,再次检查了一下藏着的武器。
“曼笙姐,千万小心!”苏云岫忍不住叮嘱,眼中满是担忧。刚刚经历生死之别,她无法承受再失去一位亲人般的同志。
沈曼笙对她安抚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惯有的坚韧:“等我回来。”她不再多言,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踏上阶梯,仔细倾听外面动静良久,才极其缓慢地推开那扇铁皮小门,闪身融入外界的光线中,旋即轻轻合拢门扇。
地下室里重又剩下两人。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已然消失,彼此心意袒露后,即使身处绝境,空气中依旧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系和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苏云岫收回望向阶梯口的目光,转向江砚舟,主动道:“七爷,我现在就回想昨夜被带入陈默群巢穴的路线和内部结构。”
“好。”江砚舟颔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不急,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外围警戒可能的漏洞,以及建筑内部除了审讯室之外的其他房间布局。”
苏云岫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昨夜那恐惧而混乱的记忆一点点剥离出来,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她被拖拽上车的地点、轿车行驶的大致方向、沿途经过的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某个教堂的尖顶、一座造型独特的桥、一家招牌很大的绸缎庄、最终那栋西式小洋楼的位置、铁艺大门、门牌号的模糊数字、 旁边的树木、内部的走廊走向、楼梯位置、房间数量、守卫通常站立的点位……
她一边回想,一边用沈曼笙留下的一小节铅笔头,在废弃案卷纸的空白处吃力地勾勒、标注。她的画技生涩,却极其认真,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
江砚舟静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用力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偶尔咬住下唇的无意识动作。日光悄然移动,在地下室投下微弱的光斑,时间就在这专注的回忆与勾勒中悄然流逝。
期间,江砚舟因伤口疼痛和虚弱,又短暂地昏睡过去片刻。苏云岫在他呼吸变得沉重均匀时,便会停下笔,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确认他没有再次发烧的迹象,目光里的担忧和关切浓得化不开。
当他再次醒来时,苏云岫已经完成了一幅虽然简陋却要素齐全的示意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注释。
“七爷,您看,大概就是这样。”她将图纸递过去,仔细讲解起来,“车子是从仁寿里方向开过来的,但没有直接走大路,而是在小弄堂里七拐八绕,应该是为了混淆视线。但我记得中途有一次短暂的停顿,从车窗缝隙看到过‘贝勒路’的路牌……然后大概又行驶了不到十分钟,就拐进了那条种满梧桐树的安静小路……”
她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这小洋楼有个不大的花园,铁门是黑色的,门牌号被一棵爬山虎遮住了一半,我看不清,但末尾像是个‘7’字。进去后,直接就是客厅,左手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方有个小储藏室的门。陈默群直接把我带向了右手边的走廊,走廊尽头向下就是地下室。走廊两侧还有几个房间,门都关着,不知道用途。我记得靠近地下室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很高的景泰蓝花瓶……”
她的记忆清晰得惊人,甚至连走廊壁灯的形状、地板的花色都回忆了起来。这得益于她早年学画时被训练出的观察力,以及在76号那种环境下被迫养成的、记忆环境细节以求生路的习惯。
江砚舟听得极其专注,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标记,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他的大脑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将苏云岫提供的碎片信息快速整合、分析、重构。
“贝勒路附近……种满梧桐树……末尾是7号……”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那条路靠近法租界旧区,确实有几条闹中取静的小马路,符合描述。陈默群狡兔三窟,这处巢穴连我安插的眼线都未曾完全掌握,只知道大概区域……你提供的这些很关键。”他看向苏云岫,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这份图,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得到他的肯定,苏云岫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稍稍冲淡了压抑的氛围。
就在这时,那扇铁皮门再次被极轻地敲响,是沈曼笙回来了!
苏云岫立刻起身开门。沈曼笙闪身而入,迅速关门落锁,脸上带着奔波后的潮红和更深的凝重。她带回了一小袋杂合面馒头、一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以及一身冰冷的寒气。
“外面情况很糟!”她喘了口气,立刻汇报,语速又快又急,“全城戒严还没解除,巡逻队比早上多了好几倍,到处设卡盘查,特别是带着行李包裹的,查得极严。物价彻底疯了!就这点杂合面馒头,”她指了指那袋粗糙的食物,“是用七爷您给的那枚金戒指才换来的!银元摊主根本不愿收,说贬值太快,不如大洋实在!药更是贵得离谱,黑市上一支盘尼西林的价格,已经喊到了十根‘小黄鱼’!而且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可靠货源!”
她带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肉跳。金圆券的崩溃速度远超想象,社会的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有没有程岩的消息?还有敌人的动向?”江砚舟沉声问,似乎对物价的疯狂并不意外。
沈曼笙脸色一黯,摇了摇头:“我绕去了仁寿里附近,那里被便衣守得像铁桶一样,根本靠近不了。又去了两个程岩可能藏身的老据点,都空了,有被打砸搜检过的痕迹。没找到他……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被捕或……的消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不过,我偷听到两个巡逻警察抱怨,说保密局的人像疯了一样,正在全市范围内搜查一个受了枪伤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特别是……俄侨区和老城厢一带的诊所、药房,都被盯死了。他们还提到……陈处长昨夜遇袭,大发雷霆,扬言……三天之内必要抓到人……”
压力如同实质般骤然收紧。陈默群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直接封锁了他们最可能寻求医疗帮助的路径。
“另外,”沈曼笙补充道,眉头紧锁,“街上还多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不像军警,也不像普通的混混,穿着杂乱,但眼神凶狠,下手黑,也在四处打听消息,好像……也在找什么人。”
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插手?会是谁?江湖仇杀?还是……其他方面的人?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刚刚因找到藏身点而稍缓的危机感再次扑面而来。这里,恐怕也并非绝对安全之地。
江砚舟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铺开的示意图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绪。
“七爷,我们现在……”苏云岫心中焦急,药品所剩无几,程岩下落不明,敌人搜捕在即,他们仿佛被困死在井底的兽。
江砚舟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人焦虑的面容,最终落在那两部沉默的电台之上。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不能再等了。”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曼笙带回来的消息证实,外面的混乱就是我们的机会。敌人注意力被引向搜捕伤者和监控医馆,反而会忽略别的地方。”
他指向苏云岫画的那张示意图:“陈默群吃了亏,他那处巢穴短期内反而可能戒备松懈,或者……他会以为我们绝不敢再靠近。而那里,很可能有我们急需的东西——”
苏云岫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猛地一跳:“您是说……电台备件?还有……药品?”
“不止。”江砚舟目光冰冷,“他的秘密巢穴里,很可能有加密通讯设备、近期行动部署的电文,甚至……与南京方面关于‘惊雀’计划的更高级别的指令!那些东西,比几根金条有价值得多!”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近乎疯狂!刚刚虎口脱险,竟要再次主动潜入狼穴?
“可是您的伤!而且那里刚刚经过袭击,肯定加强了……”苏云岫失声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江砚舟打断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冒险交织的光芒,“他最想不到的时候,就是机会最大的时候。我的伤不碍事。曼笙,”他看向沈曼笙,“你需要再出去一趟,这次目标更明确——想办法搞到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或者运货的板车,再弄两套适合伪装的衣物,清洁工或者收破烂的最好。能办到吗?”
沈曼笙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能!黑市上只要出得起价,连军车都能搞到,何况黄包车!给我两个时辰!”
“小心。”江砚舟叮嘱。
沈曼笙再次毅然离去,身影消失在阶梯上方。
地下室里,江砚舟看向脸色苍白的苏云岫,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不容置疑:“怕吗?”
苏云岫用力摇头,眼神却坚定起来:“不怕!您去哪,我去哪!”既然心意已明,刀山火海,她也愿与他同往。
“好。”江砚舟深深看她一眼,“现在,我们最后拼一次。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反击。”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苏云岫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反击!在这看似山穷水尽之时,他想的不是如何躲藏保命,而是如何绝地反击!
“电台,”江砚舟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两部机器,“钱老不在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试着修复。曼笙弄来的电池,或许能提供一点电力。云岫,你接受过曼笙的基础培训,还记得多少?”
苏云岫立刻道:“开关机、调频、基本接线还记得!”
“好。等我体力再恢复一些,我们一起试试。哪怕只能接收到一点外部信号,也是好的。”江砚舟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放弃任何希望的执着。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分头准备。江砚舟强迫自己吃下半个硬邦邦的杂合面馒头,补充体力,同时闭目眼神,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潜入陈默群巢穴的可能路线和应对方案。
苏云岫则守着电台,凭着记忆和钱益民之前偶尔提及的零碎知识,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外部接口和电池仓。她找到沈曼笙带回来的两节旧电池,电压似乎不足,但勉强可以一试。她回忆着沈曼笙教过的步骤,尝试着连接线路,打开电源开关。
这一次,那暗红色的指示灯在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后,竟然微弱却持续地亮了起来!虽然亮度远不如正常状态,表针也只是轻微晃动,但至少……有反应了!
“七爷!亮了!好像有电了!”苏云岫惊喜地低呼。
江砚舟立刻睁开眼,凑近观察,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尝试调频,看能不能收到什么!”
苏云岫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旋转着调频旋钮。喇叭里传来一片杂乱刺耳的电流沙沙声和各种模糊不清的信号干扰音,在这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努力分辨着杂音中可能存在的有用信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部分频段都是一片噪音或者是敌台虚假的宣传广播。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仿佛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滴答声,隐约从杂音中浮现出来!
这声音……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这不像普通的广播信号!
她立刻集中精神,稳住微微颤抖的手,仔细微调频率。那滴答声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且时断时续,但那独特的、长短不一的组合方式……
“是电报信号!摩尔斯电码!”江砚舟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虽然无法完全听清具体内容,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这说明电台的内部核心功能或许没有完全损坏!而且,这个频段,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信号……会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和期盼!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试图捕捉更多信号时,阶梯上方那扇铁皮门,突然传来了不同于沈曼笙约定节奏的、极其粗暴的砸门声!
砰!砰!砰!
“开门!里面的人听着!警察搜查!再不开门就砸了!”
一个粗鲁凶狠的男声穿透门板,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地下室里!
苏云岫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手一抖,调频旋钮滑脱,那微弱的滴答信号瞬间被巨大的砸门声和噪音淹没。
江砚舟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砸门声响起的瞬间,他就猛地伸手,“啪”一声关掉了电台电源!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将示意图和纸张扫入一堆废纸下面!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被惊扰的猛兽,对着苏云岫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藏在身后的驳壳枪柄,枪口冷冷地对准了阶梯上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苏云岫的后背。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暴露?!是沈曼笙出事了?还是……一直有人跟踪?
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巨蟒,骤然缠紧了这最后的避难所!
砸门声更加猛烈,还夹杂着用枪托撞击门锁的可怕声响!那单薄的铁皮门摇摇欲坠,根本撑不了多久!
江砚舟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几乎无处可藏的密室,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堆最高、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陈旧案卷箱上。他对着苏云岫,极其隐晦地指了指那堆箱子的后方缝隙。
那里,或许能勉强藏下一人!
而他,显然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门被破开,他将用自己和她为饵,吸引所有注意,为另一人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抉择,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迫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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