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砸门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撞击在摇摇欲坠的铁皮门上,也狠狠砸在苏云岫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上。锈蚀的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每一根神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暴露了?!在这最深最暗的巢穴里,竟然还是被找到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只见他脸色冰寒如铁,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淬炼到极致的、近乎冷酷的冷静。他握枪的手稳如磐石,枪口微抬,死死锁定噪音传来的方向,另一只手则极其迅速而无声地将地上摊开的电台示意图、纸张连同那点可怜的药品一扫,全部塞进旁边一个半开的、装满废弃账册的破木箱深处,并用一些废纸覆盖其上。
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完成这一切,他的目光猛地扫向苏云岫,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次指向那堆最高最密的案卷箱后方——那里有一道因箱子摆放不平而产生的、极其狭窄的黑暗缝隙,或许能勉强藏匿一人。
而他自已,则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受伤的右肩侧向后方,左手持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牢牢挡在了阶梯与苏云岫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意图清晰无比——一旦门破,他将以自身为盾,以火力吸引所有注意,为她争取那微乎其微的、躲入阴影的机会。
“砰!砰!砰!”砸门声更加狂暴,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呵斥和咒骂。
“妈的!到底有没有人?撬开它!”
“会不会搞错了?这鬼地方像几百年没人来了……”
“少废话!上头让搜这一片所有能藏人的地儿!快砸!”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泪水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涌上眼眶,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响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看着江砚舟决绝的背影,那宽厚的、染血的肩背仿佛能挡住一切风雨,却也意味着最终的牺牲。
不!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几乎是在本能驱使下,她非但没有退向那缝隙,反而向前挪了半步,同样悄无声息地拔出了贴身的勃朗宁手枪,虽然手在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门口方向。要死,就死在一起!
江砚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侧头投来一瞥,那眼神里充满了严厉的制止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但他已来不及再做任何示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砸门声和咒骂声忽然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似乎离门稍远点的、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疑惑和不确定:“……等等!头儿,您看这锁……锈得都快烂透了,门轴上全是蜘蛛网……不像有人进出过的样子啊?是不是情报有误?或者……人早就跑了?”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管他娘的!砸开看看再说!完不成差事,回去挨鞭子的可是咱们!”
“可是头儿,”那个油滑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些,带着点劝诫的意味,“这地方邪性得很,听说以前是堆……堆那种没了结的无头案卷的,晦气!为了这点散差,沾上一身晦气,不值当啊……再说,这楼里其他住户问过了吗?别咱们在这吭哧吭哧砸门,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外面似乎起了片刻的争执。显然,来的并非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情报特务,更像是被临时驱赶来的、心怀怨气且有些迷信的普通警察。
这短暂的争执,如同在即将崩断的绳索上注入了一丝脆弱的延缓。
江砚舟和苏云岫屏息凝神,连心跳声都仿佛清晰可闻。
终于,那个粗鲁的声音似乎被说动了,或者说懒得再费力气,骂骂咧咧道:“……妈的!算逑!一看就是没人来的破地儿!走!去下一家看看!真他妈晦气!”
沉重的脚步声和嘟囔声开始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上方。
地下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那被砸得微微变形的铁皮门和门框上簌簌落下的灰尘,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苏云岫全身脱力,几乎要软倒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握着枪的手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泪水这才后知后觉地滑落。
江砚舟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势,侧耳倾听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声响后,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他缓缓垂下枪口,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显然刚才的应对也耗尽了他极大的心力,牵动了伤口。
他转过身,看向惊魂未定的苏云岫,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着枪、指节发白的手上,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他走上前,伸出左手,轻轻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将那把勃朗宁缓缓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例行的搜检,不是针对我们。”
苏云岫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道:“我……我以为……”
“我知道。”他打断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但下次,必须服从命令。活下来,才能做更多事。”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却也隐含着一丝后怕的关切。
苏云岫用力点了点头,将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知道他是对的,方才那一刻,她的冲动很可能将两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经此一吓,地下室里原本因情愫暗生而滋生的些许暖昧与温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坚硬的现实感和紧迫感。这里不再安全,甚至连暂时的安宁都是奢侈。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江砚舟沉声道,目光扫过那扇饱经摧残的铁皮门,“警察虽然走了,但难保不会再来,或者引来真正的窥探者。”
“可是曼笙姐还没回来!还有程岩……”苏云岫急道。
“不能等了。”江砚舟摇头,眼神锐利,“曼笙足够机警,如果发现这里异常,她会设法避开或留下警示。程岩……但愿他能吉人天相。”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而决绝,“我们现在自身难保,电台和……我们掌握的信息,必须送出去。这是最重要的。”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失血和伤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苏云岫立刻上前搀扶住他。
“那我们去哪儿?”苏云岫问道,心中一片茫然。上海之大,似乎已无他们的立锥之地。
江砚舟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部沉默的电台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去一个……最危险,也可能最安全的地方。”
他示意苏云岫将电台重新小心包裹好,自己则强撑着走到那堆案卷箱旁,忍痛用左手艰难地翻找起来。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特定的东西。
苏云岫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快速将电台主机用粗布重新包好,塞进帆布包。那微弱的电报信号如同惊鸿一瞥,却在她心中点燃了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
很快,江砚舟从一堆布满蛀洞的旧档案袋里,抽出了一张泛黄破损、边缘卷曲的上海市区老地图。地图的版本显然很旧,许多新建的道路都未标注,但在一些老城区和租界边缘地带,标注得异常详细,甚至包括了一些早已废弃的地下管道、防空洞和旧时工事的标记。
“这是……”苏云岫惊讶地看着这张显然很有年头的地图。
“商务印书馆早年刊印的,后来版本更新,这些老图就被当作废纸处理了。”江砚舟快速地将地图摊开在地上,就着马灯昏黄的光线,枯瘦却稳定的手指在上面快速划过,最终停留在苏州河北岸、靠近闸北边缘的一片复杂区域。那里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许多细小的符号和早已模糊的旧地名。
“虹口,百老汇大厦附近,早年公共租界工部局修建的地下泄洪和管线系统,有一部分连通着几个废弃的仓库和……一家早已停刊的报馆旧址。”江砚舟的指尖点在一片错综复杂的网状标记上,眼神锐利如鹰,“那里鱼龙混杂,日军占领时期被改造过,后来许多通道被废弃或遗忘,入口极其隐蔽。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苏云岫:“那里靠近日本侨民聚居区和过去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旧址,现在被接收后用途复杂,管理权混乱,警备司令部和保密局的手一时半会儿很难完全伸进去,反而是一些地下交易和黑市流通的隐秘节点。陈默群就算想到,要调动力量彻底搜查那片地下迷宫,也绝非易事。”
灯下黑!又是灯下黑!但这一次,是在城市的地下脉络之中,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工作!
这个计划大胆而疯狂,需要极其熟悉那些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如同城市血管瘤般的废弃通道。但看江砚舟笃定的眼神,他显然对那里有所了解。
“您去过那里?”苏云岫忍不住问。
江砚舟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最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早年……执行任务时,利用过那里的通道。希望那些入口还没被彻底封死。”
他没有再多说,开始迅速规划路线。如何避开主干道和检查站,利用小巷和可能的遮蔽物,最终抵达那片区域。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和风险,尤其是他还带着重伤。
“把这个换上。”江砚舟从Maria夫人给的那包旧衣物里,翻出两件最破旧、最不起眼的深色粗布外套,自己套上一件宽大的,勉强遮住染血的里衣,又将另一件递给苏云岫。
两人迅速改换装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逃难人群中最普通、最底层的存在。苏云岫将头发弄得更加散乱,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江砚舟则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那点黑面包和清水被小心分装带走。江砚舟将那张老旧地图仔细折好,塞入怀中。
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短暂藏身、却几度经历生死惊魂的地下室,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这里留下了钱益民牺牲的悲恸,也见证了情感的萌芽与现实的残酷。
江砚舟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后,对苏云岫点了点头。
苏云岫背起沉甸甸的帆布包,用力搀扶住他未受伤的左臂。他的体重依旧大部分压在她身上,但她咬紧牙关,目光坚定。
那扇饱经摧残的铁皮门被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外界的光线涌入,带着尘埃和冰冷的空气。小巷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噪音。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地下室,迅速将门在身后掩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上海里弄迷宫之中。
他们的目标,是城市之下,那更深、更暗、却也可能蕴藏着唯一生机的——地下迷宫。而头顶的天空,依旧阴霾密布,金圆券带来的风暴,正将这座东方巴黎,一步步拖入更深的混乱与黑暗之中。前途未卜,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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