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蓄电池微弱的滋滋声是这地下印刷厂里唯一的背景音,象征着他们宝贵且正在不断流失的能源,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曼笙带回的消息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余波阵阵。江砚舟“弃暗投明”的风声,正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如同病毒般在上海滩混乱的地下信息流中悄然扩散。这步棋已然落下,再无回头路可走。
等待回应的时间,分外煎熬。
江砚舟靠坐在冰冷的纸堆上,闭目眼神。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因重伤和高烧而带来的虚弱似乎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每一个细节。与虎谋皮,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苏云岫守在那台沉默的电台旁,尽管知道发射无望,却仍不死心地偶尔调整一下频率,渴望能再次捕捉到上级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句新的指示,也能带来一丝方向感。然而,耳机里除了嘈杂的电流声和偶尔飘过的、加密方式迥异的敌方电波,再无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呼号。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袭来。
沈曼笙则负责警戒,耳朵紧贴着纸库那扇沉重铁门的缝隙,捕捉着外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的脸上泪痕已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岩石般的冷硬。程岩的死,抽走了她一部分灵魂,却也让她变得更加坚韧和不畏牺牲。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从通风口渗入的光线渐渐变得黯淡,预示着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突然,沈曼笙的身体猛地绷紧,她抬起手,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
江砚舟瞬间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夜枭。苏云岫也猛地摘下耳机,屏住呼吸。
极其轻微、却不同于老鼠窸窣的脚步声,正从外面堆满废纸的厂房空间里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很轻,似乎只有一两个人,但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搜索般的节奏。
三人瞬间进入临战状态。江砚舟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上,苏云岫和沈曼笙也各自握紧了武器,身体紧贴墙壁,寻找着掩体。
脚步声在纸库门外停顿下来。一片死寂。仿佛门外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然后,是一种特定的、轻微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敲在铁门上。不是警察或特务那种粗暴的砸门,而是一种试探性的、带着某种规律的暗号。
江砚舟的眉头微蹙。这个暗号……并非他熟悉的组织内部信号,但也并非已知的敌人联络方式。更像是一种……江湖上极老派的、表示“并无恶意,前来拜会”的敲门砖。
他与沈曼笙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沈曼笙微微摇头,示意从未听过。
江砚舟沉默片刻,对着门外,用指尖以另一种节奏,轻轻回敲了两下,意思是:“何人?”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压得极低、略显沙哑的男声传了进来,声音隔着铁门,有些模糊:“……可是‘和盛’的七爷?敝姓魏,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受朋友所托,前来……送点‘盘尼西林’。”
姓魏?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老魏?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消息果然精准地传递到了,而且钓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老魏亲自出面,既显示了他的“诚意”和对此事的重视,也透露出他的贪婪与急切——他想独吞“招安孤星”这份天大的功劳,生怕被保密局抢了先。
江砚舟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计算。他对着苏云岫和沈曼笙做了个“戒备,但暂勿动手”的手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带着一丝警惕和期盼:“……魏处长?呵……消息倒是灵通。就你一个人?”
“七爷说笑了,这地方,人多眼杂反而不美。”门外的老魏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江湖气,“就我和一个开车的伙计。诚意十足,就看七爷肯不肯赏脸开个门,谈笔生意了。听说七爷……近来手头紧,伤得也重,兄弟我看着心疼啊。”
话语里的暗示和招揽之意,已是**裸。
江砚舟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艰难权衡,最终对沈曼笙点了点头。
沈曼笙极其缓慢、无声地拔开了门内侧沉重的铁插销。苏云岫则紧握手枪,枪口对准门口,全身肌肉紧绷。
铁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缝隙。
一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戴着礼帽、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动作竟有几分与体型不符的敏捷。他身后并未跟入其他人。一进来,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如同探照灯般飞快地扫过整个纸库,在江砚舟苍白的脸和染血的肩头、苏云岫和沈曼笙警惕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台接着蓄电池的电台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贪婪。
来人正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魏坤。
“七爷,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魏坤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带着官场油滑和贪婪气息的脸,他假意唏嘘着,目光却始终锐利,“这地方……可真够隐蔽的,难怪陈默群那条疯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江砚舟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魏处长客气了。虎落平阳,让您见笑了。”他刻意咳嗽了两声,显得更加虚弱。
“哎,哪里话!七爷是条真龙,只是一时困于浅滩罢了。”魏坤摆摆手,自己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纸捆坐下,仿佛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开门见山吧,七爷。外面的风声,我听到了。说实话,我老魏佩服七爷是个人物,青龙帮在你手里那是威震上海滩,就算后来……嘿嘿,那也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可现在这世道,您也看到了。金圆券一发,民心尽失,共军势大,将来这上海滩谁说了算,还真不一定。像七爷您这样的人才,何必一条道走到黑,给那边陪葬呢?陈默群那小子,心胸狭窄,手段毒辣,跟着他,没好果子吃。”
江砚舟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魏坤见状,继续加码:“兄弟我在警备司令部,虽说比不上他保密局权势熏天,但也算有点根基。只要七爷你点个头,愿意‘幡然醒悟’,为党国效力,你过去的那些事,兄弟我都可以帮你周旋!伤势,找最好的西医给你治!安全,绝对保证!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他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样子。
“哦?”江砚舟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嘲讽和疲惫,“魏处长能做的了主?陈某人的手段,我可是领教够了。怕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七爷放心!”魏坤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陈默群那边,自然有我去应付。他保密局手再长,也管不到我们警备司令部稽查内部的人事安排!只要你交出……嘿嘿,适当的‘投名状’,比如……那边在上海的残余人员名单、联络方式……我保你立马换个身份,在我稽查处挂个高级参议的闲职,吃香的喝辣的,谁也不敢动你!”
图穷匕见。他要的是情报,是“孤星”掌握的地下网络,以此作为他晋升的阶梯,也是钳制江砚舟的工具。
纸库内的空气瞬间绷紧。苏云岫和沈曼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枪。
江砚舟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才止住:“名单……联络站……魏处长,你觉得我要是还有那些,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钱老死了,程岩也折了……我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就剩下这两个不肯走的傻女人和一部快没电的破电台。”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凉,听起来无比真实:“我现在只求一条活路,能治伤,能喘气。至于别的……我是真拿不出来了。如果魏处长觉得我这残废之身还有几分用,比如……对陈默群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还知道一二,或许还能有点价值。若只是想要名单……那恐怕要让您白跑一趟了。”
他以退为进,既否认了拥有核心情报,又暗示了自己对陈默群及其背后势力的了解价值,并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卑微、只求生存的位置,反而更容易取信于魏坤这种投机者。
魏坤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审视着江砚舟,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眼前的江砚舟,重伤虚弱,处境狼狈,身边只剩两个女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穷途末路。他想要的名单固然最好,但能拿到“毒蜂”陈默群的把柄,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足以用来制衡甚至扳倒那个一直压他一头的家伙。
“七爷这话说的……”魏坤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兄弟我当然是信你的。既然如此,那也好说!只要七爷诚心过来,以后就是自己人!陈默群那边的事,咱们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给七爷治伤!”
他显得十分“仗义”:“这样,我先安排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给七爷和两位……女士落脚。医生、药品,立刻就去办!等七爷伤好些了,咱们再详谈,如何?”他这是要先控制住人,再慢慢榨取价值。
江砚舟沉吟片刻,仿佛别无选择,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魏处长仗义援手了。江某……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魏坤喜形于色,仿佛已经看到功劳在向他招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车。七爷你们稍候片刻。”
他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台电台,这才转身出了铁门。
铁门再次合拢,插销落下。
纸库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他信了?”苏云岫低声问,手心全是汗。
“信了七八分。”江砚舟淡淡道,“这种老油条,不会全信任何人。但他贪功,愿意赌一把。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很快,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以及魏坤压低嗓音的吩咐声。过了一会儿,铁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节奏不同。
沈曼笙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已经不是魏坤,而是一个穿着稽查队制服、面色冷硬的年轻男子,显然是魏坤的心腹。
“处长吩咐,请三位跟我走。车在外面。”男子的声音毫无感情波动。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艰难起身。沈曼笙迅速将电台的关键部件拆卸下来,用破布包好背在身上,蓄电池则只能忍痛放弃。
三人跟着那名稽查队员,走出阴暗的纸库,穿过堆满废弃印刷机械的厂房。门外,一辆没有明显标记的黑色轿车停在夜色中。
上车前,江砚舟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们藏身多日的废墟,眼神深邃。他知道,踏出这一步,就将真正置身于龙潭虎穴,四周皆是敌人,再无退路。
汽车发动,驶入夜幕笼罩下的、混乱而危险的上海滩。车窗外,霓虹灯依旧闪烁,却透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虚浮和诡异。
车子最终驶入了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后院。这里显然是魏坤的一处秘密安全屋,设施相对齐全,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电话。
魏坤安排的医生很快到来,是个看起来胆战心惊、被临时抓来的私人诊所大夫。在稽查队员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医生战战兢兢地为江砚舟清洗了伤口,重新上了药,打了消炎针,并留下了口服药。
整个过程,江砚舟一声未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苏云岫在一旁帮忙,看着他肩上那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
医生和稽查队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暂时得到了药品和治疗,身处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但无形的压力却比在地下室时更加沉重。他们知道,这房间里必然有监听设备,门外也肯定有人看守。
“你们休息一下,我守着。”沈曼笙低声道,主动承担了警戒的任务。她将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在电话机和灯座附近发现了隐藏的窃听器。她对着江砚舟和苏云岫微微摇了摇头。
江砚舟颔首,示意明白。他吃了药,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伤势和连续的精神紧绷,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苏云岫扶着他躺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蹙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前汗湿的黑发。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江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彼此眼中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担忧,紧张,决绝,还有那一丝在绝境中愈发清晰、却不得不压抑的缱绻。
“别怕。”他看着她,声音极其低微,几乎只是气流声,目光却异常坚定,“按计划行事。”
苏云岫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知道,从现在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监听。任何一丝真实情感的流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他未受伤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极快地、无声地划了三个字:“我信你。”
江砚舟的指尖微微回握了一下,然后缓缓松开,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入睡。
苏云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他,如同守护着在暴风雨中唯一的方向。窗外,上海的不夜天光隐隐透入,映照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
丹心付与浊流,只为暗夜寻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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