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舟那一声嘶哑却决绝的“好”,如同在死寂的冰面上砸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瞬间改变了地下室里凝固压抑的空气。
沈曼笙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砚舟,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个沉重而了然的叹息。她明白这个决定的代价有多惨重,这几乎是剜心剔肉、自毁长城般的抉择。但眼前的绝境,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路了。牺牲的阴影已经笼罩得太久太深,再不做改变,恐怕所有人都会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座城市的黑暗肠道里。
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这个建议是她提出的,但当真听到江砚舟应允,一种混合着决绝、悲怆与巨大担忧的情绪依旧攫住了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将是一条布满荆棘、唾骂与无边孤独的险途。他将独自一人,背负着“叛徒”的枷锁,行走于刀锋之上。
“七爷……”她的声音微微发涩。
江砚舟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深不见底,所有的脆弱和伤痛都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属于“孤星”的冷静与算计。
“曼笙,”他看向沈曼笙,语速快而清晰,“立刻行动。用最隐蔽的渠道,把我们‘走投无路’,尤其是我重伤难愈、内部离心、急需寻找后路的消息散出去。重点……指向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老魏那边,他贪功又与我早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香火情’,是最合适的跳板。”
老魏?沈曼笙立刻领会。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魏处长,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贪财好色,一直想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对保密局陈默群那边既嫉妒又畏惧。如果“孤星”江砚舟愿意向他投诚,无疑是他向上爬的一块巨大垫脚石。利用他,确实比直接接触陈默群或更核心的特务系统更“自然”,也更能取信于人。
“明白!”沈曼笙重重点头,挣扎着站起身,“我这就去办。我们在老魏常去的‘大世界’后台有个擦鞋的眼线,消息可以经他手漏过去,看起来更像意外。”
“小心。”江砚舟叮嘱了一句。
沈曼笙不再多言,再次如同融入阴影的猫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地下室。
现在,又只剩下江砚舟和苏云岫两人。那台依靠汽车蓄电池供电的电台,依旧沉默地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如同黑暗中一颗固执跳动的心脏,只能倾听,却无法呐喊。
“我们必须尽快再次尝试联系。”江砚舟的目光转向电台,眉头紧锁,“在老魏那边有反应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了解外面的局势,尤其是上级对当前上海情况的指示和‘惊雀’计划的后续。这蓄电池撑不了太久。”
苏云岫点头。她跪坐到电台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戴上耳机,屏息凝神,开始缓慢而仔细地调整着频率旋钮。她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空气中只剩下旋钮转动时细微的摩擦声和蓄电池持续的微弱滋滋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干扰依旧强烈,杂音刺耳。偶尔能捕捉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加密的敌方通讯片段,或是模糊不清的广播新闻,内容无外乎是“金圆券改革卓有成效”、“**在某地又获大捷”、“严惩破坏金融秩序的奸商匪谍”之类的陈词滥调,与现实中的崩溃和混乱形成尖锐讽刺。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再次绝望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熟悉的滴答声,如同穿越了无数干扰和遥远距离,再次顽强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是那个呼号!上级的呼号!它还在!它还在持续不断地呼叫着!
“七爷!听到了!是那个信号!”苏云岫激动地低呼,几乎要落下泪来。
江砚舟立刻凑近,接过另一只耳机,凝神倾听。那规律的、带着特定节奏的摩尔斯电码,虽然微弱,却像黑夜中的北极星,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两人全神贯注,凭借着记忆和沈曼笙之前培训的基础,艰难地辨认、记录着电码内容。由于信号微弱且时有中断,整个过程极其缓慢且耗神。
终于,一段相对完整的信息被破译出来。内容却让两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电文首先确认了接收到的、之前由钱益民冒死发出的最后一份关于“惊雀”计划初步情报(赵副司令保险柜、电台、金条)的重要性,并对其牺牲表示深切哀悼(代号“算盘”确认陨落)。
随后,电文通报了当前严峻形势:由于金圆券政策的彻底失败,国统区经济陷入空前混乱,民生凋敝,当局为转移矛盾,正在加紧对地下组织的清剿力度,□□加剧。上海作为重点地区,力量损失惨重(提及多个联络站被破坏,代号“青石”程岩确认牺牲),许多同志失联或被捕。
电文严厉指示:幸存各小组立即转入最深度的潜伏状态,非万分必要,停止一切主动出击和横向联系。“孤星”小组(如尚存)当前首要任务是“保存自身,静待时机”,务必确保已获取情报(电台、密码本)的安全,等待下一步启用指令。严禁任何形式的冒险行动,尤其是试图营救可能被捕同志(暗指已经暴露的林晚),以免造成更大损失。
最后,电文再次强调纪律和耐心,要求坚定信念,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但曙光必将来临。
电文结束了。信号再次被杂音淹没。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
上级的指示清晰而冷酷——潜伏,等待,保存力量。这意味着,组织短期内无法给予他们任何支援,甚至不赞同他们现在去营救林晚,因为这被视为不必要的冒险。
苏云岫缓缓摘下耳机,手指冰凉。她看向江砚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一点点地碎裂,又被更加坚硬的东西重新填充。
希望似乎又一次被掐灭了。他们得到了上级的消息,但这消息却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冰窖。他们被要求忍耐,要求隐藏,要求眼睁睁看着同伴在魔窟中受苦而无所作为。
这何其艰难!钱老的仇,程岩的恨,林晚此刻正在承受的恐惧与折磨……难道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保存自身……”苏云岫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和不甘,“可是七爷,我们还能怎么‘保存’?躲在这里,电台无法发射,电力即将耗尽,外面全是搜捕的人!陈默群不会放过我们!就算我们想潜伏,又能潜伏多久?”
江砚舟沉默着。他何尝不明白苏云岫的话。上级的指示是基于全局的考量,是正确的,但往往也是最残酷的。他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而且……林晚怎么办?”苏云岫抬起头,眼中水光氤氲,却异常坚定,“我们真的能不管她吗?她是因我们而被抓的!陈默群的手段……她撑不住的!如果我们现在不去救她,以后……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江砚舟的心上。他想起了林晚那双单纯又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睛,想起了她鼓起勇气走出牢笼却瞬间被扼杀自由的惨状。他想起了程岩临死前未能说完的牵挂,想起了钱益民默默拿出翡翠平安扣时的决绝。
牺牲,已经太多了。多到让人无法呼吸。
如果所谓的“保存自身”,是要用更多的牺牲和绝望来换取,那这样的“保存”,意义何在?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江砚舟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向苏云岫,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上级的指示,是基于他们掌握的情况。但他们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具体处境。”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等待,只会让我们彻底失去最后的机会。”
“曼笙散出的消息,是我们目前唯一能主动打出的牌。”他继续分析道,思维高速运转,“假意投诚,固然风险巨大,但也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撬动局面的杠杆。它不仅是为了获取喘息之机,更是为了……接近核心,获取主动权。”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只有让敌人相信我真的‘走投无路’,愿意‘弃暗投明’,我才能有机会接触到他们的情报,才能有机会……从内部,想办法救出林晚,甚至,搞到我们急需的药品、电台零件,或者……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将自身投入虎口,在敌人的注视下进行绝地反击。
苏云岫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这意味着江砚舟将独自承担所有的风险。一旦身份暴露,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太危险了!”她失声道。
“留在原地,同样危险。”江砚舟看着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区别在于,一个是坐以待毙,一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苏云岫冰冷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云岫,记住,如果计划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哪怕我站在你的对立面,对你拔枪相向……那都不是真的。信任你的判断,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电台。这是命令。”
苏云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将踏上一条更加凶险、更加孤独的道路。他们可能将要扮演彼此最憎恨的角色,他们将承受难以想象的误解和压力。
但那微弱的孤光,即便身处绝域,也必须要挣扎着亮下去。
为了死去的同志,为了被困的同伴,也为了那渺茫却必须去相信的——
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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