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魏坤安全屋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黑色轿车穿行在夕阳余晖下的街巷,仿佛一艘沉默的潜水艇滑行在昏黄而危机四伏的深水区。车窗外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箔,却掩盖不住其下涌动的破败与绝望。
车内空气凝滞,弥漫着皮革、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王队长将那个沾着泥土的油纸包紧紧抱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抱着的是通往荣华富贵的金钥匙。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稽查队员面具,但眼底一闪而过的炽热光芒,却泄露了内心的狂喜与贪婪。
他的目光每隔片刻便会扫过后视镜,锐利地审视着后座上一动不动的江砚舟和垂着眼睑、看似温顺的苏云岫。那目光带着功成名就后的松懈,但深处仍残留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
江砚舟靠在柔软却冰冷的真皮椅背上,头微微偏向车窗,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而平稳,任谁看去都是一个重伤虚弱、疲惫入睡的病人。唯有紧挨着他的苏云岫,能透过相触的手臂,感受到那布料之下肌肉如弓弦般微妙的紧绷,以及他看似随意搭在膝上、修长手指无意识叩击出的极其轻微、却蕴含着某种复杂计算节奏的震动。她知道,他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像一部精密的仪器,将方才在霞飞路后院电光火石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反复拆解、分析、归档,并推演着接下来无数种可能发生的险局及应对之策。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夕阳正竭力将最后的光热泼洒向这座城市,给那些斑驳的欧式建筑屋顶、纵横交错的电线网以及光秃秃的梧桐树梢涂抹上一层悲壮而虚假的暖金色。街道两旁,面黄肌瘦的人们排着扭曲的长队,眼神空洞地望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米店或煤球店门口,如同等待末日审判的囚徒。
一个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沿着街边狂奔,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骇人听闻的头条:“央行紧急抛售黄金!金圆券形同废纸!”。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气,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与车内这精心算计的阴谋氛围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尖锐而残酷的世相图。
车子最终拐入那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在那栋灰扑扑的公寓楼前缓缓停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嘶声。出乎意料,魏坤竟然亲自等在楼下寒冽的暮色里。他裹着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不住地搓着双手,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脸上混合着焦急、期待与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车队驶来,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肥胖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
“怎么样?东西到手了吗?”车刚停稳,魏坤便迫不及待地拉开王队长那边的车门,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利,眼睛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王队长怀里的油纸包上,仿佛那里面藏着的是他下半生的锦绣前程。
王队长迅速下车,挺直腰板,恭敬地将油纸包双手奉上:“报告处长,拿到了。完全按照江先生的指示,在后院东墙根下第三块石板下起获。”
魏坤一把抢过,也顾不上脏污,手指有些颤抖地扯开油纸包系的细绳。当看到里面那几卷微缩胶卷和写满密密麻麻数字、代号的纸张时,他的眼睛骤然放出光来,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微微抖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用力拍打着王队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晃了一下,“干得漂亮!回头统统有重赏!重重的赏!”
狂喜之余,他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被苏云岫搀扶下车的江砚舟。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快步上前:“七爷!哎哟,我的七爷!您可真是我老魏的福星!贵人呐!立下大功了!快,快请上楼歇着!我这就打电话叫贝当路那个德国大夫再来给您瞧瞧!晚上必须摆酒,给您好好庆功!压压惊!”
江砚舟借着苏云岫的力,脚步虚浮地站稳,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疏离的浅笑,声音沙哑低沉:“魏处长太客气了……东西,对您有用就好。江某……不过是尽点心意。只是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乏得厉害,庆功宴……就心领了,容我先歇歇,缓口气。”他说话间,又压抑地低咳了几声,眉心微蹙,仿佛连站立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
“应该的!应该的!七爷您尽管休息!养好身体最要紧!”魏坤此刻心情极佳,满口答应,亲自在前引路,一路嘘寒问暖,态度比之前又热络殷勤了十分,仿佛江砚舟已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安全屋,沈曼笙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们虽面色凝重但全须全尾地回来,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魏坤志得意满,又堆着笑“关怀”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抱着那份“铁证”,像抱着稀世珍宝般,急匆匆地转身离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轻快——他显然是急着去找心腹鉴定真伪,并谋划如何用这份大礼在派系倾轧中攫取最大利益。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屋内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深深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忧虑。
“顺利吗?”沈曼笙几乎不发出声音,只用口型询问,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房门方向。
苏云岫微微颔首,同样以气音和极细微的动作回应:“东西……他拿走了。看到了……二楼……东侧第二个窗……”她极其隐晦地用手指在身侧点了点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混合着希望与痛楚的光芒。
沈曼笙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重的凝重取代。确认林晚的位置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如何在那龙潭虎穴中将一个大活人救出来,依旧是横亘在前的、几乎不可能逾越的天堑。
江砚舟缓缓走到床边,动作因伤依旧显得有些迟缓沉重。他坐下,示意两人靠近。然后用食指指尖,在铺着白色床单的膝头,极轻极快地划写着无形的字迹,床单随着他的动作出现细微的褶皱:“魏……信了……暂时……安全。但……陈……必……起疑……很快……有……动作。”
他的判断冷静得近乎残酷。陈默群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霞飞路巢穴是他经营多年的核心地盘,魏坤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闯入“挖宝”,绝无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即便魏坤用了某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以陈默群的多疑和狠辣手段,必然心生警惕,甚至可能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反击,或许下一秒就会到来。他们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紧迫。
“下一步……?”苏云岫用眼神急切地追问。
江砚舟目光沉静如水,继续划写,指尖的动作稳定而决绝:“等。”
“等魏……反应。”——看他如何利用这份“证据”,态度会否变化。
“等陈……出招。”——看那条“毒蜂”会露出怎样的毒刺。
“等……时机。”——在对手的行动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唯一的破绽。
主动权似乎已拱手让人,他们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却又必须时刻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准备在巨浪拍下的瞬间,抓住那唯一的求生之桨。这是一种将神经绷紧到极致的、沉默的博弈。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天空。魏坤果然派人送来了极其丰盛的晚餐,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一瓶昂贵的法国红酒,彰显着他的“诚意”与喜悦。那位德国医生也被再次请来,为江砚舟检查了伤口,换了药,用生硬的中文表示恢复情况“良好得令人惊讶”。
表面上,一切都在向着“合作愉快”的方向发展,舒适甚至奢华的物质条件试图麻痹着他们的神经。但屋内的三人,味同嚼蜡般地吃着精致的食物,心中的那根弦,却在死寂的等待中越绷越紧,几乎能听到它承受极限时发出的细微呻吟。
果然,临近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之中,公寓楼下的街道上,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几声极其刺耳尖锐的汽车急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撕裂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纷乱、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如同骤雨砸落地面,其间夹杂着压低嗓音却充满戾气的短促呵斥与命令!
房间内的三人如同被冰水泼中,瞬间惊醒!
江砚舟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一白,但那双睁开的眼眸在黑暗中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刃,没有丝毫睡意。苏云岫和沈曼笙也如同触电般弹起,悄无声息地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厚重窗帘的一丝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楼下停着三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轿车,呈品字形堵住了路口,车头大灯雪亮地开着,冷酷的光柱交叉扫射,将公寓楼入口附近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十数个身着统一黑色风衣、行动间透着干练与煞气的男子,已经如同鬼魅般迅速控制了楼道出口和周边有利位置,动作专业且配合默契,气场与魏坤手下那些散漫的稽查队员截然不同!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如同旗杆,头戴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个线条冷硬、下颌紧绷的侧脸,在强光照射下,反射出石膏像般的冰冷质感——正是陈默群麾下最令人胆寒的心腹干将,行动队队长,人称“黑鸦”!
陈默群的人!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做,直接亮出了獠牙!
“砰!砰!砰!”
沉重、粗暴、毫不留情的砸门声,如同重锤般猛地砸在公寓楼的木质大门上,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震得人心头发颤!目标明确,正是他们所在的这一层!
“警备司令部的各位兄弟,保密局办案!开门!”一个冷冰冰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仿佛不是请求,而是最后通牒。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慌乱的骚动,显然是负责看守的稽查处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动了。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魏处长的地盘!有……”王队长的声音响起,试图阻拦,带着惊怒交加的情绪,但底气明显不足。
“找江砚舟问几句话。魏处长那里,我们陈处长自会去解释。让开!”黑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冰冷,却透出一股子毒蛇般的阴寒和强大的压迫感,直接将对方的抗议压了下去。短暂的推搡和争执声传来,但很快便归于沉寂,显然是魏坤的人在那股冰冷的威慑下退缩了。
房间内,苏云岫和沈曼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呼吸几乎停滞。最坏的情况,以最狂暴直接的方式,猝然降临!魏坤那看似稳固的“保护”,在保密局毫不掩饰的强权面前,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即破!
江砚舟却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剧痛而翻涌的气血,目光极其迅速地扫过苏云岫和沈曼笙,用仅能三人听到的、语速极快的低哑声音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按计划……活下去。”
他的话音未落——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锁孔传来钥匙扭动的机簧声!显然是外面的看守在王队长的默许或被迫下,颤抖着打开了门锁!
“哐当——!”
一声巨响,房门被外面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内撞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又弹回些许!
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入!冰冷、压抑、带着浓重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黑鸦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四五个彪悍异常、眼神凶戾的特务,他们手中的驳壳枪和大威力手枪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幽光,枪口无一例外,瞬间牢牢锁定了屋内的三人!
强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杀气与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温度骤降!
黑鸦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寒星,冰冷的目光扫过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沈曼笙和苏云岫,最终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舔舐在坐在床沿、面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江砚舟脸上。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玩味的冰冷弧度。
“江先生,别来无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我们处长,想请您过去喝杯茶,叙叙旧。”
考验,在这一刻,以最直接、最狂暴、最不容抗拒的方式,骤然降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即将断裂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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