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舟被“请”进了一间并非审讯室的房间。这里更像是一间私密的书房或者说吸烟室。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柜,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许多书脊崭新,显然主人并无心阅读,只是用作装饰。空气里漂浮着高级雪茄、陈年威士忌和一种类似樟脑的、试图掩盖什么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松木噼啪作响,但并未驱散房间深处的阴冷。
陈默群就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羊皮的高背安乐椅里。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挺括军装或西装,只着一件深紫色的丝绒家居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噬人的漩涡。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郁金香杯,里面盛着少量琥珀色的酒液。两名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特务如同雕塑般立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呼吸轻不可闻,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江砚舟被安置在陈默群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沙发很柔软,但他坐姿依旧挺直,仿佛脊梁骨里嵌着一根永不弯曲的钢条。右肩的伤口在方才的拉扯和紧张的神经下,持续散发着灼热的钝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暖色光线下反而更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疲惫,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乏味的茶话会。
“委屈七爷了,手下人办事粗鲁,没惊着您吧?”陈默群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得近乎虚假,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酒瓶和另一只空杯,“喝一杯?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战前囤的货,能驱驱寒,也压压惊。”
“多谢陈处长好意,伤重未愈,不便饮酒。”江砚舟声音沙哑,语气平淡地拒绝,目光甚至没有扫过那瓶价值不菲的美酒。
陈默群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轻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真的在品味佳酿。“说起来,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上次在百乐门,还是为晚晚庆生。”他语气闲适,如同老友叙旧,但“晚晚”两个字被他刻意咬得轻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和掌控感,“那时七爷还是苏小姐的救星呢,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切入正题:“听说七爷近来……遇到些麻烦?还和魏坤那个蠢货搅和在了一起?真是……明珠暗投,令人扼腕。”他摇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仿佛真心为江砚舟的“堕落”感到痛心。
江砚舟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乱世求生,各凭手段罢了。魏处长……至少能给条活路,一碗饭吃。”他刻意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求存的位置。
“活路?饭吃?”陈默群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魏坤能给你的,不过是从牙缝里剔出来的残羹冷炙!七爷是见过大风大浪、执掌过生杀大权的人,真就甘心在他手下,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他的话语变得尖锐起来,试图刺破江砚舟的伪装,激怒他,或者逼他露出破绽。
江砚舟的脸色似乎白了一分,下颌线微微绷紧,但眼神依旧沉静:“陈处长说笑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能活着,已经不易。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角落的特务,意有所指,“比起某些地方,魏处长那里,至少不用担心……喝茶喝到再也出不来。”
这话既是自贬,也暗指陈默群手段酷烈,更是对他方才“请喝茶”邀请的直接回应。
陈默群的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而逝,随即又化为那种虚伪的笑意:“七爷对我误会很深啊。我陈默群做事,向来公私分明。对于朋友,我一向是慷慨大方的。比如晚晚,我就照顾得很好。”他再次提起林晚,如同亮出一张精心打磨的牌,“她也很想你,时常问起七爷呢。”
他在试探,试探江砚舟他们对林晚的在意程度。
江砚舟的心脏猛地收缩,但脸上肌肉控制得极好,只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遗憾与疏离的复杂表情:“林小姐单纯善良,承蒙陈处长照顾,是她的福气。至于我……一个朝不保夕的逃亡之人,还是不要牵连她的好。”
他以退为进,看似撇清关系,实则更符合一个“投诚者”不愿节外生枝、只想自保的心态。
陈默群仔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似乎想从中找出表演的痕迹,但江砚舟的表现天衣无缝。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忽然,他话锋一转,不再绕圈子,语气变得直接而冰冷:“好了,闲话叙完。七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交给魏坤的那些东西……很有意思。”他故意停顿,观察江砚舟的反应。
江砚舟眉梢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他会直接提起这个,随即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一点……保命的小玩意儿罢了。希望能对魏处长……有点用处。”
“用处?”陈默群嗤笑一声,站起身,踱步到壁炉前,背对着江砚舟,看着跳跃的火焰,“一些过时的账目,几笔无关痛痒的黑市交易记录……七爷,你是在糊弄魏坤那个蠢货,还是……在试探我陈某人的耐心和智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背后的威胁意味却如同冰水般弥漫开来。
江砚舟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拆穿后的“窘迫”和“挣扎”:“……江某……确实已是山穷水尽。那些……已是所能拿出的全部。若陈处长觉得无用……那江某也无话可说。”他仿佛认命般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山穷水尽?”陈默群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江砚舟,“‘孤星’会山穷水尽?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慑,“你那些神出鬼没的交通站呢?你那个能搞到盘尼西林的黑市网络呢?你和南京方面那条若即若离的线呢?!还有……‘惊雀’!你们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钱益民送命,到底从赵副司令那里偷走了什么?!说!”
最后一声“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强大的精神压迫力,试图摧毁江砚舟的心理防线。角落里的两个特务也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肌肉绷紧。
巨大的信息量扑面而来!陈默群知道的远比想象中更多!他不仅清楚钱益民的行动,甚至对“惊雀”计划的部分目标也有所了解!他是在诈唬,还是真的掌握了某些关键情报?
江砚舟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大脑却冷静得像一块冰。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陈处长!你……你这是欲加之罪!赵副司令之事,与我何干?什么‘惊雀’?什么偷走?我若真有那般通天的本事,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至于那些交通站、网络……早就被你们一次次清剿打残了!否则,我又何必去求魏坤那条门路?!”
他的反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者的愤懑和委屈,逻辑上完全自洽,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资源耗尽、被迫寻求低级庇护的落魄领导者。
陈默群死死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壁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无声的目光交锋。
良久,陈默群脸上的厉色缓缓收敛,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他走回座位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好吧,或许……是我得到的消息有误。”他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场测试,“又或者,七爷确实……时运不济。”他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不过,我始终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孤星’的价值,绝不止那点破烂账本。”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魏坤能给你什么?一个虚职?一点残羹剩饭?跟着我,不一样。我可以给你真正的安全,甚至……恢复你部分过去的权势。上海滩很快会迎来新一轮的清洗和权力分配,我需要得力的人手。而你,江砚舟,是个人才。我们可以合作。”
他开始抛出橄榄枝,试图用更大的利益进行诱惑。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榨取“孤星”剩余价值,甚至将其收编己用。
“合作?”江砚舟眼中适当地露出一丝疑惑和警惕,“陈处长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陈默群微微一笑,“第一,把你真正掌握的、那些魏坤不配知道的人员和渠道,交给我。第二,‘惊雀’计划,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目标究竟是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
最后一个条件,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和显而易见的陷阱。
江砚舟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揪。他沉默着,脸上露出剧烈的内心挣扎,仿佛在天人交战。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落在深色的沙发绒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种真实的生理反应,在陈默群看来,无疑是对巨大诱惑和艰难抉择最真实的写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默群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等待猎物自行走入陷阱的猎人。
终于,江砚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默群,声音干涩无比:“我……需要时间考虑。”
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这是最合理、也最符合他此刻处境的反应。急于答应反而会引起怀疑。
陈默群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满意地靠回椅背,点了点头:“可以。我给你时间。不过……”他话音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我的耐心有限。而且,为了确保七爷能‘安心’考虑,恐怕要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他拍了拍手。角落里的一个特务立刻走上前。
“带七爷去‘休息’。好好‘照顾’,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陈默群淡淡地吩咐道,特意加重了“休息”和“照顾”两个字。
所谓的“休息室”,绝不会是舒适的客房。
江砚舟没有反抗,任由那名特务将他从沙发上架起来。他知道,第一轮交锋暂时告一段落。他勉强稳住了陈默群,没有暴露更多,但也彻底陷入了对方的掌控之中。接下来的“考虑”时间,才是真正考验意志和演技的时刻,甚至可能伴随着真正的酷刑。
他被架着向门外走去。在经过门口时,他的目光极其迅速、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廊处一个不起眼的、摆放着青瓷花瓶的红木高几。花瓶底部,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正常烧制痕迹的划痕——一个钱益民生前曾隐约提及过的、可能用于紧急情况下传递极简信号的死信箱标记点!但它是否还在启用?是否已被陈默群的人发现?
信息一闪而过。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壁炉的光暖和陈默群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他被带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向着建筑更深处走去。那里,等待他的将是未知的囚禁和考验。
而在他离开后,陈默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盯紧魏坤那边,尤其是他手下那个姓王的队长。江砚舟交给他的东西,想办法弄一份拷贝过来仔细分析。”
“另外,晚晚情绪怎么样?”他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嗯……继续关着,不必苛待,但也别让她太舒服。偶尔……可以让她‘无意中’听到一点关于她那位七爷不太好的消息。绝望中的鸟儿,才会更渴望抓住任何一根树枝,不是吗?”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被夜色和戒严笼罩的死寂街道。金圆券带来的混乱正在持续发酵,这座城市的末日狂欢仿佛已能听到倒计时。他需要尽快撬开江砚舟的嘴,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占据绝对主动。
“孤星……”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不管你藏着多少秘密,我都会一点一点……把它们全都挖出来。”
幽室内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棋子,远不止眼前这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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