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心当然不是放弃了顾玄陵,准备等刘主事自己良心发现,放过他的便宜徒弟。
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迎着外面刺眼的阳光,缓缓走下执法堂的台阶,身后那座象征着宗门法度与威严的执法堂,此刻在他眼中,与藏污纳垢的匪窝没什么两样。
袖中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他心头那股被压抑的火气稍稍平复。
他很生气。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如此愤怒。
愤怒于刘主事的贪婪无耻,更愤怒于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施明心在脑海中飞速盘算着破局之法。
首先,送礼是条死路。
刘主事这种人,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饿狼,今天喂他一块肉,明天他就会妄想着整头羊,拿东西去换人,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软弱可欺,后续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其次,讲道理更是天方夜谭。
跟这种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他若是在乎宗门法度,从一开始就不会私下扣人勒索。
最后,动手,更是自取其辱。
他刚刚耗尽了最后的神识才吓跑一个执事,现在神识枯竭,身体虚弱,别说那个主事,恐怕随便来个练过武的人都能放倒他。
三条路,全是死路。
施明心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凌云宗那高耸入云的主峰。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庄严的光晕。
“不……还有一条路。”他轻声自语。
刘主事不过是个中层管事,他敢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笃定他上面的人不会管。
一个宗门,就像一个朝廷,想要扳倒一个作威作福的贪官,直接与他硬碰硬是最蠢的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找到一个官阶比他更高的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
执法堂,真正管事的人,从来不是刘主事。
而是那位一心修炼,几乎从不露面的执法长老。
施明心的脑海中,原身那庞杂的记忆开始翻涌,他迅速地搜索着关于“执法长老”的一切信息。
卫长渊,卫真人。
卫真人已经数十年没有亲自处理过执法堂的事务了,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他醉心修炼,二则是因为……凌云宗的执法堂,平日里本就没什么事可做。
真正的修道之人,重心都在己身,追求的是与天争、与己争,而非与人争。大家的时间都花在吐纳打坐、参悟功法上,谁有闲工夫去搬弄是非?
弟子之间偶有摩擦,也多以“缘法”二字自行化解,很少会闹到需要门规裁决的地步。
正因如此,卫真人才会放心地将俗务交给刘主事打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清闲的差事,宗门用来安顿那些仙途走到头的人,却没料到,正是这种无人问津的清闲,才养出了刘主事这种专寻裂缝叮咬的蛀虫。
施明心心中有了定计,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执法长老卫长渊的清修之地——听雪崖。
从执法堂到听雪崖,隔着一座剑鸣峰,若是御剑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但对现在体内空空如也的施明心来说,这却是一段漫长的路途。
他只能依靠凡人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上。
近一个时辰的跋涉,让这具本就虚弱的身体渗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但他那双丹凤眼,却在体能消耗的同时,变得愈发清亮而沉静。
他走得不快,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在脑海中将所有的计划和记忆中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
终于,一片终年不化的雪地出现在眼前。
雪地中央,一座简朴的道观静静矗立,道观旁,一株千年古松虬枝盘曲,宛若苍龙。
这里就是听雪崖,无论四季变换,这里始终飞雪。
他没有硬闯,也没有高声呼喊,只是停下了脚步,卫真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客来此,若是他能进去,门早就自己开了,何必等他敲门。
目光悠然地落在了那株千年古松之上。
掌心的书形印记无声无息地启动,关于古松的一切信息,清晰地流入他的心底。
【雪松】
【本是一棵扎根听雪崖千年的松树,吸收听雪崖水精之气修成雪松,初具灵性。】
【缺陷(共七处):其一,一味伸展枝叶承接天上雪水,状似繁茂,根基已虚浮不稳。
其二,孤阴不长,偏学水精之气阴柔,缺乏树木应有之刚。
其三,五行缺金,无法自行产生水,只得汲取外在水精之气。
……】
看到这儿,施明心已然有了成算,高声赞叹道:
“好一棵千年雪松,生于崖顶,志在青天,可敬,可佩。”
道观内,毫无反应。
施明心毫不在意,继续悠悠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
“只可惜,华盖于外,浮根于内,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成就了你,却也限制了你。”
“你早时不知节制,为了雪中水精之气不断伸展枝叶,长得枝繁叶茂,却荒废了扎根大地之功,根基不稳。”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你从水精之气中悟出水性至柔,生出灵性,却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个松柏,需要的是顶天立地之刚毅。”
“金生水,你轻易从这听雪崖中获得水气,忽视了自身的五行平衡,扎根太浅,无法汲取地脉金石之气,一旦离开听雪崖,你只怕死得更快。”
“本末倒置,纵有千年之寿,怕也早已断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可悲,可叹。”
话音落下,四野重归寂静。
施明心说完,便负手而立,不再言语,却见那棵雪松树干似乎朝着施明心的方向弯了一点,如果不是施明心眼尖,差点以为是错觉。
一息……两息……三息……
道观之内,一股原本平稳如山岳的气息,骤然间出现了波动,道观的两扇大门无风自动,“砰”的一声甩在了两边墙上。
地面上覆盖的厚厚的冰雪,忽然间似乎有春风拂过,无声无息地向两侧融化,退去,在施明心的面前,让出了一条干干净净的青石小径,直通道观门口。
“道友请进来一叙。”
施明心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踏着那条在雪地中融化开的青石小径,走进了道观。
道观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除了一张蒲团,一个矮几,和一套茶具,再无他物。一位蓄着长胡的玄袍中年男子,正站在矮几旁,静静地看着他。
正是执法长老,卫长渊。
“请坐。”卫真人开口,声音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他亲自提起茶壶,为施明心斟了一杯热茶。
这一个动作,便代表着他已将施明心放在了与自己对等的地位上。
施明心坦然坐下,并未推辞。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只有茶香袅袅。
先开口的,还是卫真人。
他看着施明心那张过分年轻美丽的脸,缓缓说道:“说起来,你我二人,已有近十年未曾像这样坐下饮茶了。”
这是在叙旧,也是在试探。
施明心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平静地回应:“是啊,十年了。卫真人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卫真人自嘲地笑了笑:“风采依旧?不过是枯坐雪崖,苟延残喘罢了。”
他深深地看了施明心一眼,“反倒是你……当年你执掌玉衡峰,何等意气风发。我本以为,你修为被废之后,会就此沉沦。未曾想,今日再见,你比当年离道更近了。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好一个不争。”
这是在问,施明心修为被废的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转变。
施明心放下茶杯,轻声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卫真人听完,沉默了良久,眼前之人,时间没有苛待他,而他也在时间中磨练了心性,这份心境,无需自己这点浅薄的试探。
他叹了口气,终于问到了正题:“明心,你今日冒着被我拒之门外的风险,也要来我这听雪崖,想必不只是为了与我这老头子说禅论道吧。”
“说吧,究竟是何事?”
施明心知道,时机到了。
他神色平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一遍:“确实有一件俗事,扰了卫真人清修。我新收的弟子顾玄陵,不知因何触怒了执法堂的刘主事,此刻正被他扣押在刑堂。”
他没有添油加醋,没有说刘主事如何勒索,更没有提自己的愤怒。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卫长渊何等人物,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一个仙途断绝的主事,去为难一个修为尽废的峰主的弟子,除了欺压勒索,还能有什么原因?
一股冷冽的怒意,从卫真人身上散发出来,他惭愧地站起身,对施明心弯下了腰,“多谢道友说明,我明白了。”
卫真人的声音冷得像崖上的冰雪,“宗门清誉,不容宵小玷污。我亲手种下的恶果,也必亲自解决,道友可愿随我一同前往。”
施明心站起身往左走了一步,没有受卫真人这一拜,“有劳了。”
卫真人腾云驾雾,带着施明心飞往执法堂。
施明心能在原身记忆中寻找到飞行的片段,却比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不由感叹,若是他也能腾云驾雾,还费什么功夫爬山。
而执法堂中,顾玄陵料定施明心不会回来,此刻坐在主位上享受着执事的伺候,一边询问刘主事进来发生的事情。
他对施明心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时间毕竟久远,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得靠刘主事才能回忆起来。
于是。
卫真人带着施明心一落地,便走进执法堂,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剑指指向顾玄陵。
“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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