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青鸟,仙使难通。传说青鸟为西王母的信使,人间不能见,也的确不曾有人见过。陆沧云只在万年录里见过记载,却不曾想到神鸟居然会以一只百灵鸟的形态出现在上清,再见时浑身妖气,全无靓丽模样。
“你……”陆沧云仍是难以置信,“是陆百灵?”
“我是。”它又变成人形,十六七岁的少女,穿一身青色裙装,长发及地,有一双和句芒极为相似的碧色眼瞳。“大师兄还是叫我百灵就好,在上清呆了两年,已经舍不得这个名字了。”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陆沧云眉头从意识到她的身份之后就不曾舒展过,心中疑惑、痛惜、悔恨交织纠缠。陆百灵摇摇头,叹了一声,目光短暂地落在殷长策身上,缓缓道:“我初到上清时失了记忆,也不知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上清大难,张师兄和徐师姐将我藏在浮春山的洞穴里,我听见外面有雷声,有混乱的人声,听着听着,脑嗨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显现出来。”
她目光悠远,抚上自己心口。“我稀里糊涂变大几倍,吞了留影石飞出去,看见浮春山顶上方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浓雾在里面盘旋着,雷电似是要劈开天地,有无数黝黑的影子绕着上清旋转。我意识到那或许是个阵法,刚要去寻他们,就感到山体在震动。我看见掌门与一个穿白衣的人斗在一起,上清弟子全部集结在浮春山下,每个人都拿剑刺向自己心脏,取了心头血,在浮春山上画了阵。”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阵,只见所有人的生命都好像被抽干了一样,但是悬浮的黑影却被压制住了。我想要飞下去,去找师兄师姐,一道雷劈在我身边,我一时不查跌落在地,正要起来,却不想被几道影子钻进了身体。后来……后来我便没了印象,只记得要找什么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从上清到淮安,我好像杀了很多人,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被怨灵附体了。”陆沧云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应是怨灵太多,强行为你塑了妖身。”
“或许是吧。”陆百灵眼中蓄起泪来,又哽咽看向殷长策。“我做了很多错事,害了很多人,也害了你。当初在淮安我被胡新暗算失了灵体,但却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便昏了头地冲过去,不想伤了你娘。我只知道你和她身上有我想要的,或者想知道的……后来大师兄斩了我本体,但我也没有死,灵体在胡新那里,□□便又重塑。不过自那之后我便恢复了一部分记忆,我记得……我记得我去天上送信,看见一条龙。那龙的气息和你娘七八分相似,只是我脑子糊涂,从她身上夺了东西。”
殷长策双眼瞪大,急急问道:“什么?”
“玲珑心。”陆百灵说着化掌为爪,指甲深深刺入自己心口。她拂开陆沧云阻止她的手,硬生生从心里挖出来一颗珠子。鲜血留了半身,她咳了几声,将珠子放在殷长策手心。
“这是玲珑心精魂所化,可以说是你娘的一部分神魂。我……我自知无法辩解,所作所为即便非是出于本心,也无法渴求被赦免了。因得时不时的清醒又害了段公子,他本是想帮我,我却杀了他……你们来到暨阳的那天我便知道了,因为摆脱不掉胡新,便将留影石从腹中挖了出来,希冀能引你们过来。还好大师兄来了,我这一生罪孽累累,好歹是赎回一点点。”
陆沧云垂眸抿唇,一时沉默。他无法说出“这不是你的罪”这样的话,他想起殷长策曾说过的,人间生灵涂炭时神在做什么?神鸟都堕落为妖,神又能做什么?
这样的问题或许无法解答,也没必要再去寻个答案了。上清覆灭疑云密布,两道死阵,三千姓命,那些召不回的亡魂渡不化的怨气,神不会管,他们只有他。
陆百灵挖了心,生命肉眼可见地在流逝。她变回青鸟模样,伏在地上,断断续续道:“我灵体一分为二,一半在胡新手里,一半护着这颗珠子和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如今见了大师兄也没什么挂念的了,想是到底死得轻巧,抵不上那被我害死的人命。”
“为什么是玲珑心?”从拿了珠子后就一直沉默的殷长策突兀开口,陆百灵颇为疑惑,虚弱地看向他:“妖神舍骨转世投胎,为人可有玲珑心。小公子,你娘她是神啊……”
她修长的脖颈一点点脱力,头软软地垂下。陆沧云半跪在她旁边,青鸟的脑袋靠在他胸前,留恋般蹭了蹭。“大师兄莫要伤心,上清也不是你的债……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和当年一样……”
“我不曾变过。”陆沧云手指捋过她的羽毛,声音轻柔缓和,一如当年陆百灵落在他窗前时见到的,白日作天作地的大师兄晚上伴着一盏烛火抄罚写时,嘴里哼着人间学来的小调,似喃喃细语,温柔得仿佛要融化在那片烛火中。“上清也不会变,等你睡醒了,徐师妹还会给你准备最新鲜的果子吃。”
“那太好了,天上从没有那样好吃的果子……”青鸟缓缓闭上眼,在人世间最后一个信任的人怀中陷入长眠,身影散入风里,化作一抹春意。
陆沧云的手还搭在半空中,怀里已没了影子。他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朝殷长策招招手:“阿策。”
殷长策攥着那颗珠子坐在他身边,顿了顿,往旁边挪挪,然后倾身倒在他怀里。
“多大了都。”陆沧云愣了一下,有些好笑地把手放在他头上,戏谑道:“莫不是真把为师当爹了?”
“师父自是不愿意的,就不必再调笑我了。”殷长策抬眼看他,撇撇嘴,“别人躺得,我躺不得?”
“你这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做派?”陆沧云佯怒,捏他的脸。殷长策没理,见好就收,举起手对着月亮看那颗珠子,语气不怎么轻松。“青鸟说我娘是神……为何我娘从未说过?玲珑心也能被夺走?”
“心藏神,她夺取的不过是精神罢了,方才不是说过了么。”陆沧云也看过去,见那剔透的珠子在月光映照下仿佛透明,其间有一滴血在随着殷长策的动作流动。“玲珑心贵在那一滴心头精血……也怪我当时没有看出来,只以为你娘是单纯妖气入体罢了。”
“师父何故怪罪自己,惹得我心疼。”
“你这……”陆沧云耳根子可疑地一红,清了清嗓子,老脸有些挂不住,斥道:“又胡说八道。”
殷长策委屈:“我说真心话,师父却训斥我。算了,没想到师父不爱听这些,是我逾越了。”
陆沧云:“……”
他怕了,他投降。
“我娘既然是神,那我爹是不是也是?”殷长策突然说道,他打起精神放下手,扭头枕着陆沧云的膝冲他道:“若是这样,那我娘说我爹被仙人带走或许也是真的了?神见愁或许也是神剑,若是神剑,那那个传说……”
“不对。”他否定道,“我娘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这层身份的,知道自己有玲珑心也是因为之前一个道士的话。那道士看上去轻浮浪荡,起初我娘还不信……”
“道士?”陆沧云想起来殷长策之前也给他提过一嘴,不过当时两人都没怎么在意。可今非昔比,除却上清,殷长策身世也成了谜团。陆沧云不愿放过任何一条线索,问道:“长什么模样?”
“我没见,我娘只说蛮俊俏的,就是脑子看起来不怎么好使。”
“……此事先放一放吧。”陆沧云接过殷长策手里的珠子端详一阵,皱眉道:“这珠子里有一部分神魂,你娘想必无法顺利转世,若真是妖神也无法回归本体,得想个办法……”
“滴一滴我的血如何?”殷长策伸出一只手指,“都说母子连心,十指也连心,不如试试?”
“不知道后果的事就先不要试了。”陆沧云不允,殷长策却亮了眼:“师父担心我?”
“废话,你是我徒弟我能不担心你?”
殷长策高兴得颇为异常,扭着身子张开双臂环住了陆沧云的腰。陆沧云还没跟人这么亲近过,霎时僵硬成一块铁板,低头看着怀里已经十七岁的少年眸光复杂,心里越发奇怪。每次他说殷长策把自己当爹对方要么反驳要么撒娇揭过去,从没承认过。但想起殷长策从小不曾感受过父爱,在藏花坊过得那日子也不好,身旁多是图谋不轨或者心狠手辣的男人,乍一碰上他,又直接绑定了后半生,也不是没可能……
罢了。陆沧云暗自叹气,试图放松一些。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回神时竟发现殷长策已经咬破了手指。陆沧云骇然道:“阿策!”
“没事啦师父。”殷长策已经把血滴在了珠子上,二者接触的瞬间便相融。殷长策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师父莫恼,这不是没事吗。”
“你气死我了!”陆沧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给我起来!”
“好好好。”殷长策心知自己没理,顺从地坐起身,颇为恋恋不舍地瞅了瞅刚才躺的地方。他双手放在腿上,面上一派单纯无辜:“师父消消气听我说,方才我并不是有意要忤逆师父的意思,只是隐约感觉心里有个声音要我这么做。在我拿着这颗珠子的时候那种感觉分外强烈,就像是刻在血脉里的一样,似是在召唤。况且这是我娘的心头血,她总不会害——”
话未说完,殷长策突然捂住心口,剩下那个字是怎么也发不出声了。喉头好像有什么在堵着,血脉之中也有东西在四处乱蹿,顷刻电流一样流遍全身。他眼前忽黑忽白,耳边嗡鸣阵阵,脑海像是被搅动,头痛欲裂,令他一时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陆沧云本来赌气不看他,听见他没了动静,等了一会儿斜眼去瞄,发现殷长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双目是不正常的红,惊惶地去扶他肩膀:“阿策!”
他手足无措,灵力却怎么也输送不进去。殷长策颈背僵直,眼珠转了转看向他,刚张嘴便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策!”
惊叫声刺破了夜幕,连陆沧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字里包含着多么浓重的恐惧。快要十五,明月皎皎,枯枝断树落在地上的影子无比清晰。陆沧云揽着倒在怀里的人,怔怔地,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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