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有人拿沈道长的幻境来装活人,想要布阵害了整个长平城?!”
“所召唤妖魔未知,如此凶阵一旦成功,到时候被害的不止长平。”陆沧云展开折扇,“龙骨落于此处覆灭一城,如今长平又是危在旦夕,我欲破幻境唤醒沈兄,请他帮忙安置了这些无辜工人,再出去寻那设阵之人。”
女孩仍存疑虑:“不破不也可以么?沈道长当他们是长平百姓,自然会好好护着他们。”
陆沧云:“这幻境中有引魂阵,我需要将其找出来毁掉。但是一旦毁掉,设阵之人必然有所察觉,恐怕到时候会来破坏这幻境,或者还会留有一手,唤醒沈兄虽不是万全之策,但还算一道保障。而且……他平白被利用,合该知道真相。”
“只恐怕他宁愿被利用,也不愿意知道所谓的真相。”女孩感伤道,瞥一眼陆沧云,心下信了几分,也到底是没了别的办法,于是说:“这样吧,你若是愿意让我去你识海让你重见当年一切我便信你。若不愿意你就走吧,我不会让你伤害沈道长的。”
识海与丹田都是修士身上死穴,有时甚至连至亲之人都碰不得。让鬼魂侵入识海,意识交融探寻记忆,于识海和意识都潜藏着危险,鬼魂有心便可重伤识海,抑或是修士沉浸在鬼魂记忆里出不来,无论那一条都是凶险万分。陆沧云却答应得干脆利落,朝她伸出手道:“既然能见便更有了几分唤醒沈兄的把握,事不宜迟,姑娘,来吧。”
女孩动容,点点头,化为一缕黑芒钻进了陆沧云眉心。
陆沧云额头一痛眼前一黑,闭眼再睁开时,视角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现在用的那姑娘的身体,比之前矮了不止一点半点。眼前场景物倒是没变,仍是长平古城幻境,只不过街道上多了很多百姓。他感觉到自己在奔跑,旁边一家铺子门口探出颗脑袋来冲他喊:“小月儿你慢些跑!沈道长又不会躲着你!”
这具身体张开嘴,声音银铃似的清脆:“王伯我晓得啦!”
街道店铺在飞速后退,小姑娘个子不高跑得倒是挺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城里最高的建筑下。
这建筑原来是个脂粉铺子,后来脂粉、裁缝、玉器这类生意都做,楼也越盖越高,改了名叫“望月楼”,现在只空有一座楼,也没人顾及脂粉玉器什么的了。沈思乐就在楼上,女孩蹬蹬蹬跑上去一把推开门:“沈道长!”
“朔月。”沈思乐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总是板着的一张脸露出点笑意。“来得这样快。”
“沈道长喊我我能来得不快么?”朔月站到他身边,“道长在看什么?”
“粮食和水都不太够了。”沈思乐眉间的沟壑就不曾平过,“再这么下去,百姓撑不了几日。”
“你不是已经给你那挚友送过信了么?”朔月倚着窗道,“你说他会来的。”
“渭远必定会来,只是我担心……”
朔月正要问他担心什么,蓦然听见楼下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她扒着窗框往下看去,沈思乐伸手护着她的头防止她往下栽倒,见街上一群人闹哄哄吵成一团,其中一个穿着如意纹锦衣的公子狠狠抬脚踹倒了对面的枯瘦老者。朔月当即大喊一声:“喂!你干什么!”
锦衣公子闻声看了一眼望月楼,转头又踩在老者身上哼道:“下贱的玩意儿还敢跟小爷我抢吃的?早早死了埋了便是,免得占地方!”
“不可伤人。”沈思乐带着朔月自楼上飘然而下,“冯公子,世人皆有活着的权利。”
“我呸!”冯啸旻一脚将人踹开,“这种贱民……能和我一样?”
老者直直撞向一旁的石墩子,本就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折了一般。他似乎连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呻吟着。朔月挤开人堆跑到他面前,刚伸出手就被那老者抓住。将死之人爆发出非比寻常的力气,将她腕子都攥出了指印。老者浑浊的眼直愣愣地瞪大盯着她,那其中的求生欲像是火药爆发一般要烧到她身上。
“救救我……”他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想死……”
“由得你不想?”冯啸旻被下人簇拥着,并不怕沈思乐。“赶紧把他收拾了,别在这里脏了小爷的眼!”
“住手!”沈思乐一拂袖,灵力将那些想要围上去拉扯朔月和老人的家丁震开。他垂下手,宽大的衣袖挡住颤抖不已的手掌。“冯公子,今非昔比,还请不要以权势压人。”
“你算是什么东西,还敢来教训小爷?”冯啸旻指着他的脸,面上一派不屑与鄙夷。“像你这样的道士小爷见多了,我爹想养多少就养多少的玩意儿。怎么,现在拿自己当救世主了?别以为爷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将我们困在这里假意施舍恩惠,等所有人都拿你当神仙供着之后再放我们出去,到时候赚个盆满钵满是不是?”
“我呸,你要聪明死了!”朔月猛地站起来走到沈思乐面前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要是没有沈道长哪有你这姓冯的作威作福的机会?我看你就是茅坑里吃饭上下颠倒蝙蝠看太阳黑白不分!你才算个什么东西,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仗着你爹那芝麻大小的官职横行霸道老天爷果然开了眼让你没爹!忍你是看你傻得可怜,你还真当别人好欺负了?拜托栽倒在茅坑里出来之后洗洗脸再上街,别让粪糊了眼一张嘴还臭得熏人!”
冯啸旻被她骂得一张脸忽青忽紫,这丫头嘴连珠炮似的一连串教他都插不上话。陆沧云差点没笑出声,透过朔月的眼睛看见沈思乐一脸无奈地拉过她挡在身后:“好了朔月,口下留德。”
朔月冲冯啸旻做鬼脸,冯啸旻气得指着她跳脚道:“你个阴沟里爬出来的小乞丐,攀上个臭道士以为自己就能反了天了?!你们几个,给我上!抓住她!爷今天要好好调教调教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乞丐!”
这次家丁们却没动,一是慑于沈思乐刚才那一手,另外就是朔月本身。有个家丁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丫头动不得啊……现在得靠着她唱歌儿才闹不起来,要是抓了她……”
“你怕什么!”冯啸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瞪眼道,“便是爷要弄死她又如何?本就是个乞丐,还是个丑八怪半瞎,会唱个曲儿就能上天了?爷就是今天玩儿死她又怎样?如此还能少个人抢饭吃!”
家丁还是不敢动,朔月挑衅道:“乞丐又如何?姑娘我会唱曲儿,总比你这个废物疙瘩有用!”
“朔月。”沈思乐反手拍拍她的肩膀,面相冯啸旻众人道:“各位,如今长平大难,粮食有限大家难免焦躁,沈某已向友人传信,不日便可得救,还请大家再坚持一阵。”
“三天前就是这么说的,当我们傻?!”冯啸旻显然是不信,正要再逼问时从旁边那巷子冲出来一个妇人,趁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扑到他身上扬手便打,嘴里嘶声喊着:“冯啸旻你个天杀的祸害!你还我女儿命来!”
女人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那些人冲上前和家丁厮打起来,或是因为被抢了姑娘,或是因为被霸占了粮食,又是一片混乱。最初被踢倒的老者在嘈杂里仰面沙哑大笑:“都死了罢!天不要我活!”
沈思乐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人群分开,冯啸旻被打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被同样伤得不轻的家丁拖走了。沈思乐欲去救那老者,朔月拉住他摇了摇头:“沈道长,人已经死了。”
“……抱歉。”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面向朔月,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右眼,“抱歉,我没有找到法子治好你的眼。”
“最不该说抱歉的就是你啦沈道长。”朔月歪头吐吐舌头,“我自小乞讨到大,没这只眼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比起这个还是活命更重要些不是吗?我还得感谢沈道长救了我一命,你还给了我名字,让我唱歌安抚百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有用,道长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哪个是没用的呢。”沈思乐虽然面相冷厉,语气却是温柔。他抬头看向幻境的天,天外是层层覆盖的焦土。不见太阳,也不见月亮。
朔月,他们相见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沈思乐撑起结界笼罩的大半个城池被压在地下,他又造了虚实掺半的幻境稳定人心。“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月亮时时存在着。即便看不到希望,但你就是希望。”他当时是这么对朔月说的,用所剩不多的灵力给她擦净了脸,给她递了个馒头。
于是抬头所见那一眼往后余生都不会忘了。朔月将白衣道长冷月般的身姿牢牢刻在了脑海里,阴沟暗巷乞讨十五年突然见到了如此干净的人,她将永远记得那人朝她伸出的手,记得她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但见仙人出尘貌,拟将月色作白衣。
只是城中原有的食物和水到底有限,如今已经过了十天。沈思乐虽有心往好的方向想,但紧绷的那根弦却从不曾放松过。朔月一直跟着他,又是过了两天,百姓之间起的冲突越来越多了。以前无非是为了吃的,如今竟渐渐演变成临死之前的狂欢,似是疯魔了一样不再压抑心底里的黑暗**,掠夺、强占,屡禁不止。
“气死我了!”朔月唱得嗓子冒烟,听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歌声已经无力拯救干涸的内心,这座城即将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朔月跑去望月楼找沈思乐,推门却见他将手往背后一藏,面上有些不自然。朔月心下疑惑,靠近了道:“沈道长做什么呢?”
“没什么。”沈思乐咳了一声,“朔月怎么来了?”
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虽然光线暗淡,可是沈思乐那张脸似乎要比他的衣服还要白,更别提那衣服早已在奔波时沾了不少的灰尘脏污。
脏污……朔月猝不及防上前一步,沈思乐刚顾忌着大防后仰就被她扯住了衣袖。好歹是在街头混迹了十五年的孩子,敏锐是她保命的手段。朔月扯过他的手强硬掰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掌心里的血在一室昏暗里格外刺目。
“沈道长……”朔月捧着他的手颤抖不已,忽的就忍不住泪,将十几天的委屈与心酸一并哭了出来。“沈道长……你受伤了么?”
“……灵力有些枯竭罢了。”沈思乐抽回手,扯了一块破布擦净。朔月不要他转移话题,一梗一梗道:“你如今连当初那什么净身咒都使不出来了,沈道长,你伤得如此重!”
“好了朔月。”沈思乐拿未沾血的那只手握握她的肩,“只是因为在地底得不到及时的补充,等我们出去就好了。等渭远来了……”
“渭远渭远,什么样的挚友能将你抛在这里快半个月不管!”朔月跺脚,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在他面露薄怒时抢先道:“沈道长,你不要管我们了,你自己走吧!不弄这劳什子的结界和幻境你可以走的吧!你自己回地上,做回原来的仙人,莫要管这些必死无疑的人了!”
“朔月!”沈思乐头一次对她严厉起来,目光中带了些凶色,朔月不由缩了下脑袋。“我修道至大乘期便是为了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救人于水火,若我抛下你们独自跑了,又怎能再坚守道心?!渭远曾对我说过只要捏碎那玉佩,无论在哪里他都会赶来。你放心便好,我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今日的事便不要再说了。”
见朔月只是落泪不说话,又好像被他吓到了,他又无措地叹气,放低了声音道:“若是害怕委屈便唱歌吧,没人听只唱给我听也好。你唱的歌……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了。不瞒你说,渭远也爱唱些小曲儿,只是他五音不全,一开口能将过路的鸟给吓得掉下来。”
听见这话朔月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随着打趣道:“沈道长这么说,怕是你那挚友知道了就气得不管我们了。”
沈思乐见她笑了才松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又是五日,粮食彻底告罄。有人跑来望月楼要他给个交代,有人苦苦哀求他了结自己给个痛快。朔月始终陪在沈思乐身边,在无人时给他唱歌。沈思乐咳嗽越来越频繁,咳出的血越来越多,幻境摇摇欲坠,结界也越来越薄了。
直到一次大规模的动乱开始,百姓发泄般撕咬、劈砍着他们的邻居街坊、熟人或是陌生人。沈思乐已经快要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他被这死城掏空了灵力,也没有足够的希望来填补他的生命。
朔月嗓子干涸嘶哑,饿得发昏,迷迷糊糊攥着他的衣袖倒在他身边。有人踩着望月楼的楼梯上来,推开房门,将她扯开丢到一边。朔月费力睁开眼,见几个疯魔的人把沈道长推搡到窗边,掐着他的脖子诅咒道:“妖道,作甚么给我们希望?叫我们苟活近一个月,凡人挣扎求生的丑恶模样好看么?今日我们便摔死你,也让我们临死前看一看你这仙人狗一样趴在地上求生的模样吧!”
不要……朔月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她拼劲力气爬到窗前,却被挤进来的人踩了手和身体。痛过了头便是麻木,她已经没了感知能力,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人掐着沈思乐的手,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那手,咬掉那人的头,将他全身切碎——
咚——似是撞钟的声音,嗡——是回荡的嗡鸣。这城里没有钟,那声音来自所有人心里,不住地诱哄着、劝说着、牵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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