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渐渐回笼,陆沧云垂眸瞧一眼失魂落魄的朔月,揉揉她的脑袋,心中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那声音——是谁?在朔月脑海中的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可在陆沧云听来,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他暂且按捺下心思,问道:“沈兄那位挚友……到底是没有来么?”
“没有。”朔月终究还是抹了把脸,她现在流不出泪来,满心苦涩无处发泄。陆沧云敲着扇子,又道:“这几百年里,除了你还在,那些百姓呢?”
“都没了。”提及此事朔月也是茫然,“我醒来就成了这幅样子,沈道长还是如平常一般待我,我问他有没有看见百姓,沈道长只说他们都睡着。”
都睡着,没有绝望,没有愤怒。
陆沧云了然,想来这便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幻境了,倒是与现在的情况重合在一起。陆沧云向巷外走去,朔月紧跟着他,着急道:“你要去哪?”
“这方向没有引魂阵,我去同朋友汇合,然后去救沈兄。”
“他……会有事么?”
“一直困在这里反而有事。”陆沧云放缓些语气,终究还是叹息不已。“他执念太深,而且我总觉得最后百姓的暴动不对劲——就是你脑海中的那道声音,恐是有心人操控,甚至那位挚友也可能是因此才迟迟未到。他生前已至大乘期,死后魂魄反而不得入轮回,本就是不公,绝不能让旁人再利用了去。”
前头站了一个人,陆沧云停下脚步:“况且,若换做是我,挚友是万万忘不得的。”
满城寂静,无风,无人声。
“陆道友。”沈思乐面朝他,视线却看向他身边的朔月,“你遇到了朔月么?”
朔月见着他的脸便是一阵心痛,死死咬着嘴唇低头忍住眼泪。陆沧云笑道:“是啊,我修补完裂隙后见到这小姑娘,她还同我说了些趣事呢。”
“沈某是个无趣的人,也多亏朔月健谈,什么事由她说来都是有意思的。”沈思乐没甚表情,反手抽出背后长剑,铮然指向陆沧云:“倒是不知陆道友也生得一张巧嘴,能将沈某骗过去。”
“朋友也夸我这嘴能说会道。”陆沧云将鸿蒙化为剑形,石剑上蓝光流转。“沈兄听见我们的谈话了?”
这里是沈思乐的幻境,他若有心,陆沧云与朔月的一番话必然逃不过他的耳目。只是沈思乐有些不明白情况,只恐陆沧云另有所图,又担忧另外两人,便只是拿剑指着他对朔月道:“朔月,过来。”
“沈道长……”朔月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悲吟一声,跑过去扑在他怀里死死抱住他,喊道:“沈道长,你醒醒吧!”
沈思乐面露茫然,但只是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单臂将朔月护在身后,这时句芒和殷长策也正好赶来,殷长策低声道:“师……哥哥,找到了。”
即使是氛围紧张一触即发,陆沧云还是被这声“哥哥”喊得心里痒了痒。
“陆道友要找何物?”沈思乐拿剑的手纹丝不动,声音似寒风凛冽,“沈某这里可没什么宝贝!”
“我在……找一个真相。”陆沧云忽然收了剑,决心赌一把,用神识给句芒传了句话。“沈兄侠肝义胆,可惜落得如此下场。沈思乐,你可知此城百姓已死,可知挚友为何不来!”
后半句他陡然提高音量,似金石相撞,琅琅回响。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撕裂,整个幻境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刚堵上的缝隙再度开裂,甚至比之前还要宽、还要长。无数条裂缝出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天色由昏暗变为诡谲的红紫色,腥臭的泥土自缝隙中簌簌落下。地面也在震动,砖石迸溅,咔咔声不绝于耳。朔月小声惊叫,抓紧了沈思乐的衣袖摇晃:“沈道长!”
“人未死,他会来。”沈思乐握紧长剑转腕便劈,紧绷的面容隐隐扭曲,双目暗现红光,“他会来!”
剑光将街道劈开一条巨大的沟壑,三人迅速旋身躲开,陆沧云朝句芒使了个眼色,传声道:“看来他听不见,问你的事你想起来了么?”
“想得我头疼。”句芒纵身一跃躲过一道剑芒,“有些印象,那人我确实是没忘的。”
陆沧云便不再躲,用扇子挡住劈向他和殷长策的剑光后说:“那便说吧。”
沈思乐招招带着猛烈杀意,殷长策不懂陆沧云要干什么,用眼神询问,被他轻拍手背安抚下来。句芒找了个喘息的机会开口道:“约三百五十年前,应龙龙骨自天界落下砸向长平古城,龙骨之下无人生还,巨坑周围妖魔肆虐。有修士名程渭远,红衣玄剑,杀妖魔护周围百姓太平。只是死活不肯离开巨坑,定要下去找什么人,说有人在等他。只是一直无果,直至灵力枯竭耗尽,后不知所踪。”
拿剑的手颤了颤,沈思乐瞳孔紧缩,震声道:“不可能!”
“我记得那人。”句芒目光飘远了些,仿佛透过面前这晦暗的世界看到了当初那个更像地狱的地方。
龙骨巨大,还带着天火,不仅砸塌了大地,还烧焦了方圆数里的土地。一时横死之人无数,怨气聚集,妖魔趁机流出以活人或死灵为食。那时候不是春天,句芒睡着睡着被惊醒本就倦怠,心情不好,只在远处看着,看那些火焰逐渐熄灭,长平只剩黑色焦土。
那红色应该是当时天地间唯一鲜亮的颜色,火焰灭了,他便成了一把火,只不过烧掉的不是希望。程渭远修为不在沈思乐之下,大乘期的修士只一息便能从远处飘然而至。他身负一把玄剑,先是试图降到坑底,结果被只吃爽了的魔族阻拦。程渭远剑未出鞘,只一拂袖便荡飞一圈围堵,径直往坑底去。
句芒倚着树枝看着,嗤笑一声,揪了片树叶吹在人间听过的小调。
那龙骨非是凡物,坑底更是有无数怨灵。一般人别说下去,就是靠近坑缘都会被侵蚀。句芒不知道程渭远是如何抗住那极阴极煞之气的,只是小憩一阵后再睁开眼,见程渭远失魂落魄地从坑里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唇不住开合着。
只稍稍凝神,句芒便听到了他在说什么。程渭远在一声声地喊一个人的名字,他在喊“思乐。”
大概是被埋骨于此的人吧。句芒想着,一时也分不清“思乐”二字指的是女子还是男子,不过这疑惑没多久就消了。程渭远不知疲惫地斩杀着似乎源源不断的妖魔,隔三差五就去坑底一趟,再魂不守舍地上来。句芒并不懂这人为何有如此深的执念,他感到无趣,便将视线转移到一边看别处去了。
自此难发生约一个月后,青鸟携昆仑土来到长平。程渭远刚从坑里上来,见神鸟降临大喜,知道来意之后立即变了脸色,阻拦道:“不能填!还有人在下面,他还有救!”
青鸟奉西王母命不可不从,展翅将他远远拨开,昆仑土落地即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坑底向上生长。程渭远精疲力竭,青鸟又没留力气,他飞出去好远再拼命赶回来时坑已经近乎于满了。那土还在长,要将原本的土地完全厚厚覆盖住,借此也可以镇压一些怨灵邪祟。程渭远疯了一样用剑去挖,最后直接用手,挖得十指鲜血淋漓。他早已没了刚来时的风光模样,红衣破破烂烂脏污不堪,原本束得规规矩矩的发也结了缕,乱七八糟地散着。那张一看就显得贵气的俊脸上又是血又是灰,双眼浮肿,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尚且还亮着。
“欸,别挖了。”句芒看不下去,踏风疾行至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这土不听你的话,你再挖下去,它能把你也埋了。”
“他还在下面……”程渭远状似疯癫,说话已是颠三倒四。句芒趁机摸了摸他的脉,灵力枯竭,再不补补怕是真要埋在这里。
“这下面没有活人了。”句芒道,“没人能活下来,这是天灾。”
“天灾……天灾……”程渭远喃喃念着,突然扬手挥开他,因为用力过猛反将自己摔在了地上。他十指挖断了四根,指甲全都没了。玄剑被弃在一旁,因为剑主灵力枯竭无法滋养,在他拿来挖土的时候就已经断为两截。
“天灾——哈哈哈!”程渭远放声大笑起来,“只因是天灾,凡人便没得活么!”
句芒皱眉,想说自然是这样。不料程渭远一身狼狈地爬起来,用那血糊糊的手指着他,嘶声道:“你又是谁!我告诉你,即便是天灾,思乐仍能用一身修为护住一城百姓!他与我传了信,他们就在这下面!我会救他,天灾灭不掉凡人!”
“你救啊。”句芒没了耐心,转身走了。程渭远还在他身后大笑着,一边喊着“思乐”,一边又跪下去挖土了。他东一句西一句小声道:“无人觉得你能活……那蓝衣服的这么说,那青衣服的也这么说……莫怕,思乐,我让你活,便是我活不下去,你也会好好活着……我刚学了首小曲儿,你那日同我闹矛盾不肯听,你回来,我唱给你听啊……”
这泣血的话句芒只听了一耳朵,既然昆仑土有了,青鸟会看着这里的一切恢复正常才走,也没他什么事了。句芒将长平抛在身后,遗落在三百年的记忆长河里。只是那红色过于鲜艳,即便是再过上几百年,他都不一定会忘记。
“就是这样。”句芒说了一堆,嗓子有些干。他咳了一声,又道:“我见陆沧云使过那种能穿地的阵法,不过当年那坑太深,我看不真切,又忘了些细节,不记得他用没用过。或许这阵法是你们上清独创,他不知道?”
“不会。”陆沧云摇头,面色凝重。“他已是大乘期,这样的阵法对他而言如同儿戏,只怕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他……”
三人看向沈思乐,见那人神思恍惚,摇摇欲坠,手臂一软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继而他整个人都萎靡下来,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弯腰抱住头,口中发出痛苦的抽气声。朔月本想扶他,结果被他带倒,只能跪在一旁满目担忧地看着。
“渭远……”无形的眼泪落在地上,沈思乐怔怔地睁着眼,瞧不见自己的泪。他又看向自己的手,面色惊惶,反复抹着眼睛。朔月心疼得要死,拼劲全力抱住他的胳膊,哽咽道:“你别擦了沈道长……别再对自己那么狠了!”
陆沧云闭了闭眼,心脏亦是紧缩,鼻头酸楚。他长舒一口气,着眼于当下最要紧的问题,道:“沈道长,我在朔月记忆中听到过一个声音,直觉那声音应与最后的暴乱脱不了干系。方才句芒所说,程道长也曾提到过一个蓝衣人。实不相瞒,如今我们也在面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大乘期修士,极有可能他们都是同一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沈道长,你醒醒吧。”
沈思乐僵硬地抬起头,陆沧云直视他吐出最后一句话:“沈道长,你的执念不是城中百姓,而是程渭远,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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