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前。
摇摇欲坠的乾元殿之上，薛邕面色不虞，冷声质问道：“朕尚未安置好城中百姓，文武百官亦即将靠近长平，你们现在召它出来还毁了皇宫，是想让朕这个皇帝在天下人面前丢脸吗？！”
“陛下息怒。”季朝桐淡笑不语，阁主倒是开了口。“阵法发动条件不止生魂祭祀一条，这您也知道。他们动作太快直接唤醒了龙骨，阵法自然启动，您现在怪我们……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薛邕重重一拂袖：“夕匀，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陛下心里怎么想的，在下也清楚得很。”夕匀意有所指道，“想来陛下在这壳子里待的年数多了，生了错觉。”
“……管好你自己。”薛邕面如寒霜，不欲多言，飞身到一旁去了。夕匀抱臂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啧道：“皇后不是他的皇后，子民不是他的子民，他这么挂念着作甚？”
“世人皆有痴念。”季朝桐道，“阁主旁观了多年，还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么？”
“只是不理解罢了。”夕匀笑得比他还要真诚几分，满眼皆是讥诮。季朝桐未回应，他话音一转道：“一切都提前了不少，而且没那十万生魂，相柳也不能完全显形，你说这天……能打开么？”
“此处为幽都山的地盘，她不会坐视不管。”季朝桐抬手紧了紧白绫，“如果族女神魂顺利归位，折冲君应也会有所动作。”
“那便好。”夕匀抻了抻胳膊，“朝桐还真是将各人的性格摸得透彻。”
“过奖。”
“那就看看到底有几位神官愿意屈尊了。”夕匀眼中兴致勃勃，语气却陡然阴森下来，“最好连他也一起下来。”
季朝桐不置可否，夕匀又恢复淡然语气，挥挥手道：“你且先待一会儿，我去见见那小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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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沧云持剑望向西北，嗓音震颤，难以置信道：“相柳……？”
妖蛇相柳，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那蛇身躯庞大，速度极快，很快就要到达长平。九张蛇口大张，眼看就要吐出恶水来。陆沧云偏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动静的季朝桐等人，挽了个剑花咬牙道：“阿策，不能让他往东！”
现在西北方多为荒漠戈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让这东西再往东去到了人群密集处，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殷长策点头称是，与陆沧云一道迎面朝相柳飞去。
雷云滚滚，九颗蛇头在云涛之中若隐若现。那蛇眼倒是显眼无比，在乌烟里好似鬼灯。陆沧云朝殷长策打了个手势，两人在即将撞上相柳时蓦然交叉变幻远远分开，引得追着他们咬的两颗蛇头刹不住车狠狠撞在一起。陆沧云仰身躲过另一颗头，反手挥剑，将自身后袭来的蛇头迅速斩下。
殷长策亦是利落断了颗脑袋，回头看顿时手脚冰凉，扬手将神见愁抡出去。长剑转了几个圈，赶在蛇头蹭到陆沧云衣角前将其斩下，腥臭黑红的血差点泼了陆沧云一身。他心有余悸地挥剑斩断被腐蚀的一截衣袖，捡了神见愁和殷长策聚在一起，果然瞧见原本被斩落的蛇头重新生了出来。
陆沧云御剑向下看，黑色水雾弥漫臭气熏天，透过那雾见隐约有金光和阵法符文，他微微松气，对殷长策道：“看来地面暂时无需我们操心，阿策，它这一打脑袋恐怕得在生出来之前一齐砍下，要将速度提到极致才行。”
话不多说，他脚下一踢剑，飞身与剑一齐冲了出去。殷长策紧随其后，两人动作一致没入漫天瘴气之中。只见一蓝一金两道光迅疾如电，将九头蛇层层缠绕，搅得它不知该看往何处。相柳震声怒吼，九张巨口齐齐喷出水来，扭身摆尾，劲风荡平了远处一座山头。陆沧云被那味道熏得差点翻白眼，立剑并指，嘴里念了句咒，灵力灌注于剑身，直直将扑面而来的水柱劈开。
剑势破水不减，将那背后蛇头从中劈开，血肉四溅。陆沧云不敢怠慢，踏风疾行又斩一颗，随即扭身以一个刁钻的姿势躲过从斜下方咬上来的蛇头，然而还是被舌信扫到了腿。他面色不变，点了自己身上几个穴道，翻身旋转而下，鸿蒙径直刺入蛇颈，随着他手腕拧动搅碎了颈骨，直接将那嘶鸣的头从中破开。
“阿策！”他大喊一声，相柳余下六颗头颅顿时瞪大蛇眼疯狂扭动起来，企图阻挡二人动作以争取再生的时间。然而他不知道陆沧云打架是个不要命的不说，殷长策也是一脉相承的疯。两人甚至不再躲避喷溅到身上的血和水，一左一右同时挥剑，携破空之势直直砍下两颗头。相柳暴怒不已，仰头长啸，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要讲天地扎透。地面被震得隆隆作响，陆沧云和殷长策眼前昏花一瞬，险些被趁机扑来的尖牙咬个对穿。
眼见一颗头就要生出来，陆沧云直接用手指抹过剑锋，粗砺不平的剑锋轻易划破了手，血液流进缝隙里。鸿蒙光芒大盛，在石头剑身之外又裹上一层，如同开了刃一般雪白发亮。殷长策亦是以血结印使神见愁剑意大增，两人对视一眼，身形一晃，又是齐齐斩下两颗。
蛇头自天上坠落，在半空爆炸开来，血肉骨骼都化为粉末随风飘散极远。陆沧云只能寄希望于下面各大门派能多撑一阵，这阴险玩意儿难缠得紧，只能竭力速战速决。只是漫天浓雾毒性极强，腥臭气息又成了另一种攻击，惹得人心神躁动。陆沧云屏息凝神，余光观察到殷长策脸色不太好，便悄悄挡在他身前。
“我没事的师父。”殷长策目光狠厉，瞳仁之中金色不减反增，“还剩两个——”
“应龙！”相柳大笑几声，“想我当年与你鏖战不敌便罢，如今竟要栽在两个人族手下！”
它虽满口不甘，攻势仍旧不减。庞大的蛇身卷着大雾烈风，将身上血口中水洒了漫天。陆沧云以袖掩面暗道不好正要提剑，那边殷长策却已飞身出去，双手握住神见愁，剑身上盘旋的金光竟化为烈火。陆沧云看不清他神情，余光里三四根断了头的粗长脖颈疯狂朝他挥来，他横剑劈砍突出包围，正迎上从天而降的蛇尾。陆沧云掷剑而出，脚尖点在剑柄上借力翻转身体，蛇尾从身侧擦过后立马召剑回手，自上而下插入蛇尾中。
相柳痛极，却借此得了空隙恢复两颗头来。陆沧云气得一梗，用力斩下蛇尾，挑着那截□□直甩进一张蛇嘴里。他浑身都是黑血，擦出的伤口越发刺痛，怕是有毒侵入了体内。陆沧云呼出一口血气，沿着断尾处一路向上，每十步便削下一块肉来。
这番挑衅的动作让相柳怒叫着要将他甩下，但不断翻滚的身躯也给了殷长策机会。殷长策闪现至那两颗新生头颅之上再度将其砍下，学着陆沧云的做法把头丢进了蛇嘴里。他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来，对着脚下大蛇轻声道：“无需真龙，人族也能斩了你这祸害。”
话音未落，他借蛇头向上撕咬之力腾空，剑尖斜刺入从旁边而来的蛇头口中，插入尖牙旁双手灌力，以金火灼烧其皮肉，在其因痛挥舞挣扎时将这颗头塞进了另外一颗口中，利落拔剑一道斩下。
九条断颈胡乱狂舞，时而绞在一起，时而分开乱撞。巨大的蛇身直直向下坠落，浓云被打散，露出底下苦苦支撑的几道结界来。
“糟了。”陆沧云急忙下降去追，只是灵力消耗太多来不及阻止相柳落地。千钧一发之际自天上射来一道光，那光穿破云雾化为巨网，笼罩住整个蛇身。陆沧云减缓了落势向上看去，殷长策也御剑行至他身边。光网迅速收拢，将相柳尸身裹在其中寸寸折断碾碎，最终缩小成夜明珠大小。两道身影从天而降，一人身着绛紫色衣裙外罩轻纱，腰间坠一白玉禁步，两支金钗挽起乌发，颊边几缕发丝拂过一张颇为冷艳的脸。另一人同样是绛紫衣袍，箭袖袖口有暗金如意纹，头发高束在黑金冠中，面相颇为凶悍。
妖蛇已死，那些青黑的云也渐渐散去，只是血雾仍在腥臭不减，地面也出现了多处大大小小的沼泽。陆沧云落地便要去皇宫寻找季朝桐，殷长策刚想要拦他就听得那女人道一声：“二位且慢。”
陆沧云拱手道：“不知哪位神官下凡，在下实在有要事在身……”
天界新秩序形成还不到两千年，万年录里只草草提过一句“旧神隐，新神生，天界成。”至于其中具体分工，因为屏障以及近千年无人飞升，外界并不得知。以往民间信奉古神，后来便有天界新封诸神代替他们的职位，接受供奉，福泽人间。陆沧云并不确定二人身份，只见他们是从天上而来，通身气质并不像人族修士，于是便如此猜测。
“那二人已经走了。”女人打断他的话，将手中裹了相柳的光团递给身后的男人。“我名玄天寻，乃天界司刑神官，这是戒律神官戚华章。我等奉帝尊之命来此收服妖蛇相柳，没想到二位竟已将其斩杀，多谢。”
“无妨。”陆沧云口中再度隐隐漫上血气，“神官刚才说大……他们已经走了？”
玄天寻指向西北：“已去往昆仑方向，二位无需再追，天界自会追查此事。我此次而来还有一事，是为小龙君而来。”
她目光转向殷长策，殷长策面色沉沉，后退了一步。玄天寻冷脸不变，平淡道：“应龙族女神魂归位，只是司命神官无法探寻到具体方位。族女不在许久，应龙族无人掌管，天界难以约束。还请小龙君随我们去天界一趟，这是帝尊的命令。”
“我拒绝。”殷长策在玄天寻不善的目光里抬手揪住陆沧云破烂了大半的衣袖，“帝尊何人，小龙君又是谁，我不知道。”
“到了天界您自会知道。”玄天寻抬手示意戚华章上前按住殷长策，陆沧云见状抬剑挡在二人身前。玄天寻双目微眯正要动手，忽听见一道清脆呼唤伴着黑色身影而来：“阿姐！”
玄天霁狂奔到他们面前，面上喜气洋洋就要往玄天寻身上扑：“阿姐！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还未等他触碰到玄天寻，戚华章就单手拎住他后衣领将人提溜起来，带到一边轻轻放下，一板一眼地给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玄天霁眨眨眼，面上喜色慢慢消失，嘴角缓缓落下，呆滞道：“阿……姐？”
“身为幽都冥主，如此不知规矩。”玄天寻毫不留情地训斥，“幽都判官何在？”
“在！下官在，下官在！”后边匆匆赶来一个老头儿，极瘦，个子倒是很高，甚至比殷长策还要高一点，裹在黑袍子里像个麻杆儿游魂一样飘来。他在玄天寻冷冰冰的目光里把玄天霁往身后拢了拢，长揖道：“神官大人恕罪，主子跑太快，下官年纪大了，追不上啊……”
玄天霁固执地从他手下钻出来，一双圆眼里渐渐蓄起了泪。不管他实际上多少岁，如今也是个半大儿童模样，看得陆沧云一时心疼，想起来十五岁在他怀里哭的殷长策。
“阿姐，你不认我了么？”
“天界事务繁忙，还有贼人要追。”玄天寻不理睬，略一点头致意，“我们先走一步，小龙君……”
“且——慢！”又是一声，听着张扬不已，出口就带着一股子大逆不道的味儿。“神官大人跑那么快，到底是要追贼人，还是早早回天界述职啊？”
陆沧云这下生出些好奇来，想去看却被殷长策阻拦。他拍拍殷长策紧抓着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道：“我没事。”殷长策咬唇摇头，非拉着他后退，离玄天寻二人远了些，跟他咬耳朵：“师父，我不舒服。”
陆沧云这下子慌了神，连看热闹的心都没了，忙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几遍，摸了摸他的肩膀胳膊：“哪里难受？我们先走……”
“你们二位也等会儿，等会儿。”那声音将他们拦住。陆沧云扭头一看，一个一身枫叶纹红衣、身负玄剑的陌生人正冲他们笑，露出一颗虎牙，双眼极亮，一身矜贵。他朝陆沧云拱手行礼道：“二位莫走，鄙人程渭远——或者可以叫我段雨前，现为幽都鬼差之一，在此谢过二位大恩。”
他抬起头，笑容狡黠明媚，丝毫不如句芒所说颓唐败落。“谢过二位助我挚友脱困，为表谢意，我请二位喝酒？”
殷长策：“……段公子？”
陆沧云：“不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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