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九子时一刻,良辰吉日,利嫁娶。
正值深夜,万籁俱静,然而,原该是静谧的云梦乡,此刻却格外热闹。
“咚咚”的堂鼓声,混着炮仗的“噼里啪啦”,由远及近穿破夜雾。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足足有五六十人,皆为精壮男子,腰间扎着一水齐整的红飘带,夜风迎来送往,腰间红飘带齐齐翻飞,连成一片流动的红。
咎钰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左一右夹持,迈过第一道门槛。
门外早已聚集了男女老少前来观礼的宾客。
左右两边粗壮婆子犹如两护法尊神,衬得中间少年纤瘦身材越发显得单薄。他身上喜袍明显不合身,不知是借的谁的,宽大得很,空荡荡罩着,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人吹跑。
宾客们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在迎亲队伍五六十个精壮汉子与单薄少年之间来回穿梭,有人按捺不住,小声嘀咕:“嘁,还乡里有名的富户呢,有钱请几十个汉子迎亲,怎么舍不得给新人一套合身喜袍?做的也太不地道了些。”
有人抱怨自然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何止是不地道啊,还缺德呢!”
一句话,当即引得几个不知情的竖耳聆听。只听那人小声跟旁人解释道:“听说还是给李家那个病秧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冲喜嘞!”
听得那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正欲细问是何种不男不女的“怪”法,便只听门口那竖着的喜婆婆“嘿呀”一声,咧嘴一笑:“新娘子良辰嫁得良人,自此入府多喜乐,往后归家有安康。新娘持家有道,福泽绵长,此后阖家欢睦,岁岁无忧,事事如意。”
咎钰两侧膀大腰圆的两婆子亦是齐声高喊:“今朝喜结连理枝,他日同耕恩爱田,新婚顺遂,佳偶相伴年年岁岁!”
喜庆的鼓乐适时地又“咚咚哐哐”响起。
这场景,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称一个性别为男的少年为“新娘”,滑天下之大稽,偏偏在场各位如同眼盲心瞎,面对这显而易见的荒诞,竟无一人有异议。
说是迎亲,可新人,却唯独咎钰,且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大红喜袍。
喜婆婆左半边脸上占据着一颗极大媒婆痣,好似一张大烧饼上缀着颗大芝麻。她殷勤跑上前去,熟练地掀开轿帘,扭头朝咎钰一看,纵使夜色昏暗,多数人只模糊窥得少年皎好的五官,可少年浓艳昳丽的脸在皎洁的月光下,还是营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在这个小乡村生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咎钰这等形容标志的人物。虽日前曾见过一回,可眼下再见,在喜服映衬下,越发显得标志得不似凡人。
喜婆婆越看越欢喜,喜不自禁挥舞了下红手帕,喜滋滋朝咎钰高喊:“新娘子请嘞!”
膀大腰圆的婆子一边一个,粗壮的手铁钳一样抓着咎钰两侧手臂,喜婆婆话音刚落,她俩齐齐一使劲,就要将人带着向前。
不料,原先柔弱得如同菟丝花,任她们随意摆布的咎钰,此刻却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两人面色一变。
就在此时,咎钰抬手轻轻地拂去自己手臂上的手,宛如拂去衣衫上微不足道的细尘。而两婆子却觉,同时有股强悍至极的力道,不容抵抗地将她们紧抓着咎钰手臂的力道,秋风斩落叶般迅猛卸去。
“你--!”两婆子错愕得说不出话。
“阿婆,”咎钰甜甜一笑,看上去还是两婆子记忆里的温顺乖巧。可眼下,这个乖巧的少年却在揉着手臂轻声抱怨,“你们抓疼我了。”
喜婆婆离她们有些距离,自然不知咎钰顷刻间的转变。她只见那两婆子不知何故放开了抓着咎钰的手,呆滞地楞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顿然心生不满,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穿透“咚咚哐哐”的鼓声:“你们在磨蹭什么?还不快将新娘子带来上轿!耽误了吉时,仔细少爷--”
剩下的话语未说出口,便被一声清朗的少年音打断了:“阿婆。”
咎钰撩起眼帘看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不是说少爷要来接我吗?”
他在宾客中环视一周,没见到那个想要看到的身影,神色遽然黯淡下来,“他怎么没来?”
喜婆婆心头没由来地一跳,许是少年此刻语气里落寞太过明显,让人想起家里年幼的孙辈,不由生出几分怜爱之意。一向待人刻薄的喜婆婆语调软了下来,破天荒生出几分耐心,哄道:“新娘子上轿,待到了李府,自然就能见到少爷。”
她乐呵呵地拉长语调:“您的夫君啦。”
话说到这个份上,换作其他懵懂无知的小儿,早就放下顾虑,眉开眼笑地跟人走了。喜婆婆自诩自己说得已无疏漏,向那两呆愣的婆子使了个眼神,催促快点将人押上轿来。
岂料,两婆子又扑了个空。咎钰轻飘飘地一侧身躲开。
这下,别说是喜婆婆,就是街道两旁围观的宾客,也咂摸出不对了。
“欸咋回事?这小子还不上轿,不会是事到临头反悔了吧?”几个年轻心思活络的宾客忍不住窃窃私语,他们耳力尚可,咎钰方才问少爷为何没来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外乡来的。”有人不屑,视线在咎钰月光下尽显单薄的身形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嗤笑道,“也不知李家是从哪掳来的小美人。要我说,怕不是之前被李家那不男不女的怪物哄骗了去,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现下看人不来,后悔了吧?”
有人唏嘘之余不忘幸灾乐祸:“啧啧啧,可惜了这小美人。进了李家那狼窝哪还有放出来的道理?就算他如今反悔不肯上轿,怕是喜婆婆绑都要将绑他去嘞!还不如识时务点,好免去诸般痛苦。”
……
旁人的议论,虽声音压得极低,可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句,随着夜风飘散到喜婆婆耳里。
语气里看热闹的酸味不甚好听,可细究起来,终归是说她李家强势。
喜婆婆听得愈加得意,腰杆子刻意挺直了些,锐利的眼风在围观的宾客中一扫,那几个议论是非的年轻人立马噤声。
“新娘子--”她刚想威慑咎钰几句,余音里的“子”字还在空气中回荡,便听咎钰一声轻笑。
他声音极为动听,清朗如潺潺流水,又如玉石相撞,清澈空灵。
“我不想坐轿。”咎钰嗓音带笑,明明应该是请求的话语,被他说得却像是理应如此,“我要骑马。”
这句话,犹如投湖的巨石,刹那激起千层浪。
众人第一感觉便是荒谬,尤其是迎亲队伍里的轿夫,他们轻蔑戏谑的眼神近乎将咎钰戳穿个洞来:什么?他要骑马?他这个小身板能骑得了马?
喜婆婆则面色一僵,头次被个小小少年驳了面子。她心里憋着团火,可主家差事未办完,又不好撒。只好尬笑,放低身段哄道:“新娘子莫说孩子话,自古以来都是新娘坐轿、新郎骑马,哪有谁家未过门的新娘子骑马的道理?不成体统。”
咎钰微蹙着眉:“可我是男的呀。”
他似乎是真的不解,可也说出了在场宾客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男的,怎么能当新娘呢?”
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以为是逆来顺受的小绵羊,不想竟是朵带刺的玫瑰花。
喜婆婆面色不大好看,勉强维持的假笑快要崩裂。她就不信了,自己一次性带这么多人,降伏不了这个一眼看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多废话,直接向一旁看戏的轿夫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便立马出列,虎视眈眈地朝着咎钰走去。
场面猝然紧张起来。
身强力壮的汉子每个都比少年身形的咎钰高一个头,壮实一圈,两个并排走来时压迫感十足。
换作常人早就吓得涕泗横流、哭爹喊娘了。
然而,咎钰却浑然不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拨弄着自己腰间仅有的装饰玉穗。
这副模样,落在他人眼中,便是完全不将人看在眼里的嚣张、挑衅。
两个汉子仗着身高、体力优势,从来都只有他们欺压别人的份,哪里受过这般无视?当即便狞笑着加快步伐向前,誓要给这个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个深刻教训。
怎料--
先是“砰”的一声,紧接着,
“噗嗵--!”
接二连三。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汉子左脚绊右脚,头朝地,毫无形象可言,摔了个狗吃屎。
“欸?”咎钰满眼无辜地望着距离自己半丈远、那两个五体投地的轿夫,不着痕迹地掸了掸衣衫上丝毫不存在的灰尘,歪头笑了,“两位大哥,何需如此多礼?”
“你!你!”两个轿夫一抬头,便见离他们不远处,咎钰那张秾艳绝伦的脸上露出的……在他们看来,分外无耻的笑容。
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轿夫们下意识觉得是对方搞得鬼。一时气结,“你”了个半天,说不出下文。
轿夫自己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可围观的宾客和喜婆婆却看得分明--两人走至半途,许是快要抓到人,太过兴奋,得意忘形,竟忽视了脚下的一个小石坑,双双一绊。在脚步不稳情况下,上演了极其滑稽的一幕,左脚绊右脚,直接将孔武有力的两人摔飞了出去。
宾客们纷纷捂嘴暗笑。
喜婆婆恼怒地一攥拳,看着那不争气的两个家伙,白长那么大个子,“哎呦哎呦”鼻青脸肿地从地面爬起。
迎亲队伍前头捧着的喜烛,已经烧至半截,眼看着将要错过良辰,容不得再多耽搁。喜婆婆不再差人去抓咎钰,她心想,让人心甘情愿地去,总比她动武来得体面。总归日后咎钰入了李家,她还是要恭敬地称句“少夫人”的,现下撕破脸面不值当。
这般想着,喜婆婆大烧饼似扁平的脸上再次堆上了笑意,她扭头示意马夫将迎亲队末用来巡视的宝马牵来--那是一匹浑身雪白毫无杂色的良骏。
她闲闲地一笑,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朝咎钰道:“新娘子请上马吧!”
等到时候摔了,求着她坐轿子。
喜婆婆翘着嘴角想。
通体雪白的骏马适时地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马夫将骏马牵至咎钰面前,视线在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单薄身躯上下打量,嘴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请吧,新娘子。”
咎钰接过缰绳,对马夫眼底的嘲意视若无睹,颇有礼节地微微一颔首,“多谢。”
马夫不屑地撇了下嘴。
下一秒,所有人看好戏的神情齐齐僵在了脸上--
少年上一刻指尖还停留在马颈顺滑的鬃毛上触抚,下一刻脚尖便轻巧踏镫,身形凭借着这股力骤然腾空,腰身轻旋。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生涩,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留下衣袍掠过的残影。
方才还显得单薄的身躯,此刻脊背一挺,英姿飒爽,俊逸之气扑面而来。
众人呼吸一窒,喜婆婆几乎下意识地以为咎钰要逃走。还不待她出声阻止,便见咎钰拉住缰绳,马蹄噔噔踏至她身侧,咎钰偏身朝她羞涩一笑,长睫微垂:“阿婆,走吧,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少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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