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顺着街道往李府去,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子时中抵达。
其实李府距离接新人的地方并不遥远,仅隔一条街,否则乌泱泱的一大群宾客也不可能放着现成的待客厅不休息,特意跑过来看新妇。
只不过,这对“新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阴阳结合--
咎钰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顺手将缰绳朝着离得最近的仆从手上一掷。
喜婆婆那张扁平如烧饼的脸上重新漾起了笑,连忙迎上去。一路上她可捏了把汗,吩咐马夫跟仆从左右两侧紧紧围着白马,生怕一个不留神,让咎钰一扬马鞭溜走。
万幸!天菩萨保佑,这一路上顺当得出乎喜婆婆意料,咎钰骑马走在前面,见他们后面的队伍脚程跟慢了,还会特意停下等候。
他这般举动,倒像是急于进李府去见少爷。
作为云梦乡数一数二的富户,李府的门邸极尽豪华:门楣上悬着黑檀木匾额,“李府”二字鎏金勾勒,笔画遒劲有力;门前更兼有两尊威武的石狮蹲立,鬃毛卷曲如活物,眼珠乃墨玉所制,眈眈瞪视着来人。
石狮基座边缘还各自雕刻着姿态迥异的昂首小兽,兽身绕着藤蔓浮雕,娇憨可掬、活灵活现。
因为迎亲缘故,朱漆大门敞开,门口吊挂着销金软纱做成的纱面灯笼,内里的烛红腾腾跳跃,映照得门口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虽是喜庆,却处处充斥着一种怪异:门口除了这群带着新娘刚到的迎亲队伍,以及黑压压跟着的一群看热闹的宾客外,并无李府的其余人出来迎接。
咎钰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喜婆婆已在离门槛不远处点燃了火盆等着他跨。
“新人迈步进府门,先跨火盆消灾星!一跨驱尽千年晦,二跨迎来百代昌,三跨夫妻同偕老,四跨金玉福满堂!”
咎钰抬脚跨过火盆,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欢快地往上跃了跃,在他身后,宾客们跟着鱼贯而入。
喜婆婆一路将人引领至前厅。
许是深夜婚礼太过违反常理,咎钰一行人路过走廊时,四面八方吹来的夜风将廊柱上张贴的大红囍字吹得晃晃悠悠,时不时发出“啪啪”声响。若不是有灯笼照明,这幅场景多少会让人想起一个不好的词汇——百鬼夜行。
前厅与大门喜气洋洋的境况迥异。
绮窗上的囍字像是被人揉过,边角发皱;本该亮着的烛火只余半截残芯,滴滴答答滚落烛泪。
最关键的是——整个前厅不见任何李家人的身影。冷冷清清,只余那张发皱的大红囍字无声彰显这里要举办婚事。
这让咎钰心头没由来地一跳,倒不是紧张,他的师尊是祝无郢,而祝无郢是举世修为登顶的大乘巅峰第一人,当之无愧的仙门魁首,咎钰自小被祝无郢带着处理各种千奇百怪玄妙之事,见过的怪异情景比李府多得去了。李府虽处处透着诡异,可就目前来说,尚未有凶险之事发生,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
唯一让咎钰担心的是——他这次是偷摸着下山,瞒着自己师尊。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男新娘不谈,这里面多少有他自己推波助澜的成效。倘若他不去当男新娘,喜婆婆就会照例选择一个少女。
为了不让明显古怪的李府去祸害无辜的女孩,咎钰只好挺身走险,以身入局来当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滑天下之大稽的男新娘。
至于是怎么说服李家少爷同意找个男媳妇的,根本无需咎钰多言,李家那病痨子少爷只见了拦住喜婆婆抢人的咎钰一面,就亟不可待地同意了。
那架势,咎钰都怀疑,是否只要有一个人肯自愿嫁过来,无论是男是女,李家都会同意。
只是,要是师尊知道他不仅偷下山,还……咎钰不禁低头打量了自己身上宽大得能罩住两个他的喜袍,幸亏腰间有革带束着,不至于直接被风吹脱,勉勉强强能看。
可再怎么能看,喜袍就是喜袍,无论合身与否都掩盖不了它的本质。
咎钰不觉眼前一黑,暗自庆幸师尊不在身边,否则看到他穿成这样“嫁人”,指不定会用什么方式责罚他,光是想想,脖颈就有点发僵。
“新娘,请拜堂吧。”
喜婆婆的叫唤,将咎钰从杂乱思绪中重新拉回现实。
拜堂?
咎钰视线转向上首空无一人的八仙椅,神色莫名。成亲现场理应在场的李家长辈以及那个病痨鬼新郎都没有,就单他一人,拜那门子堂?拜空气吗?
当然,咎钰并非真想跟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病鬼拜堂成亲。他此番,只为打探虚实,哪怕是假,不跟人拜堂,于他而言,亦再好不过。可是,即便如此,先不论他身上那过于宽大不合身的喜袍、歪歪扭扭皱褶的大红囍字,成亲喜堂仅新娘一人,也未免太儿戏。
原本一路上还低声交头接耳的宾客,此时竟像是被猪油糊了嘴,对此异样,各个缄默不语。
咎钰仔细端量过去,均都眼神躲闪地避开视线,好似咎钰此刻成了什么洪水猛兽、烫手山芋,无一敢与之有眼神接触。
“新娘?”此种状况之下,喜婆婆再次催促提醒的语气都似染上几分森冷。
咎钰收回视线,眼神蜻蜓点水般从空荡荡的八仙椅上倏忽而过。他微微一笑,任谁都听得出是真心疑惑:“拜谁?椅子吗?”
喜婆婆不恼,甚至极其满意于咎钰此刻的乖顺。她唇角笑容裂得更开了些,语调充盈着怪异的悲戚感:
“前三日,李府老爷夫人突发急病暴毙。时间紧,尚未来得及做牌位。劳烦新娘子暂且对着老爷夫人生前常坐的椅子拜上一拜,也算是告慰了老爷夫人盼望新媳的拳拳爱子之心。”
前三日?
不正是李家少爷见他的那日吗?
咎钰心下微动,此前他只听人潦草的只言片语透露,婚事是为了给李府的病秧子少爷冲喜。未曾想,中间竟还夹杂着李府老爷夫人双双暴毙的背景前提。
三日前,就算李府少爷见他时,老爷夫人尚未暴毙,可次日,总归是死透透了。一夕之间,父母双双暴毙,李府少爷竟还有心情继续让人操办婚事?
何况,才死了三日,按照云梦乡习俗,七日方能出殡,目前还未到出殡之日,在此期间,李府少爷不举行祭奠仪式、停灵尽孝,反而急急忙忙先办婚事?
便是急色鬼,也未见如此惘顾世情孝义。
咎钰眼底兴味一闪而过,无人察觉,无人知晓,越是诡异,越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挑战越强,他越喜欢。
“少爷呢?”咎钰将眼底兴奋深深隐藏,神态极尽温顺,语气极尽柔弱……与一丝显而易察的期盼。
--好似真对李府的病痨子少爷一见钟情。
“少爷啊,”喜婆婆语气里的亢奋藏都藏不住,她陡然拔高音量,喜气与诡谲交织融合,“少爷在婚房等您嘞!”
有些胆小的宾客已然在瑟瑟发抖,然而,依旧无一人出声质疑这场荒谬离奇的闹剧。
喜婆婆与一众仆役目光牢牢钉在咎钰身上,不约而同地咧出一个视觉上近乎等同的笑容弧度,红通通烛火映照下,黑黝黝眼珠格外瘆人,所有人都在无声催促咎钰赶紧拜堂。
啧,麻烦。
咎钰不想拜堂,喜袍好歹是男款服饰,顶多是颜色鲜艳些,样式,男款无非就那几样,没女款复杂。这身喜袍,可以说,除了过于宽大外,其余与他平日所穿一般无二。不至于让他有一种自己莫名其妙跟一个病鬼成亲了的异样。
但是,拜堂就不同了。
咎钰长这么大,此前一直被师尊祝无郢拘在宗门,就算出门,亦是师尊寸步不离带着,未曾同人拜堂过。
因此,他对此有种古怪的坚持:成亲可以,拜堂不行!
殊不知,要成亲就得先拜堂。说到底,咎钰被师尊于世俗上保护得太过,隔离人群太久,终究吃了没经验的亏。
倘若不是他偷摸着下山,画符篆潜逃出宗消耗了过多灵力,如今一时半会未能完全恢复,咎钰简直就想直接画道替身符甩出去,替自己拜堂得了。
可眼下不行,识时务者为俊杰。
喜婆婆在一旁虎视眈眈。
咎钰心里嫌弃,想着干脆装模作样微微俯身算了,岂料,他这个念头刚起--
“铮--!”
一道清脆响亮的琴弦断裂声音骤然洞破夜的宁静。霎时,锐利的琴弦于幽暗中划破虚空,似是有灵性般灵巧地避开咎钰,被携带而起的风浪,轻柔拂过咎钰鬓角发丝。
琴弦目标明确,在一众宾客惊惧叫喊声中,直戳厅堂上首两把半旧不新的八仙椅。
众人始料未及,两把猝然被击中的椅子有没有发出声响,在面临危机的这一刹那,无人留意。待到众宾客与喜婆婆从惶恐中颤颤回神时,两把椅子已同琴弦一道,化作齑粉,随风消散。
咎钰心底突地升腾起一种不良预感。
这种强势、带着绝对力量震慑的手笔,熟悉得让人心惊。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声年轻男子的轻笑,鬼魅般乍响,在四周空间内极致渗透、扩散。
咎钰……咎钰恨不得脚底抹油赶快跑。然,事与愿违,紧张之下,心脏在胸膛怦怦乱跳,双脚好似被铁钉钉住,腿脚僵硬得一步也迈不开。
熟悉的身影破开夜雾,皎洁月色下,有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正在缓缓走近。
所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除却咎钰。
他丧着张脸,眸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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