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是沉郁的灰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湖面，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宅邸内，那种被精心调适过的恒温恒湿，也未能完全驱散这份来自外界的沉闷压迫感。
蔡优也一夜浅眠，脑海中反复交织着青铜狐狸冰冷的触感、照片上常顺模糊的身影、以及花盆底那枚金属窃听器的幽光。早餐桌对面，常顺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优雅，阅读着平板上的财经新闻，偶尔为她添一勺粥，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昨日黄昏那瞬间的冰冷对峙从未发生。
然而，当他放下平板，状似无意地提起“苏医生下午会准时过来”时，蔡优也握着勺子的指尖还是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那只粘在花盆下的“耳朵”，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与所有人之间。
就在早餐即将结束时，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宅邸内刻意维持的宁静。
常顺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计划外的打扰略有不满。佣人前去应门，通过对讲低声交谈了几句后，面色有些迟疑地走过来。
“先生，是一位姓陈的警官，说是……想了解一下近期周边的安全情况，做例行问询。”佣人的声音不高，但在落针可闻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陈警官？陈征？
蔡优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上喉咙。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骤然亮起又强行压下的光芒。
常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慎。他放下餐巾，语气平淡：“请陈警官到客厅稍坐，我马上就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落在蔡优也身上：“你慢慢吃，我去看看。”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隔离意味，仿佛门外是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蔡优也点了点头，顺从地继续小口喝着碗里已经微凉的粥，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客厅方向的每一丝动静。
隐约能听到常顺与一个陌生男声的寒暄，语气客气而疏离。那个男声听起来平稳干练，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
她的心跳得飞快。机会吗？还是另一个陷阱？常顺会让他们单独交谈吗？
几分钟后，常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深思的考量。
“优也，”他开口道，语气依旧温和，“陈警官说想顺便了解一下，附近是否有生面孔徘徊……或许你也该见一见，万一有什么发现呢？”他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眼神却分明是在下达指令。“我陪你一起。”
最后一句，堵死了她任何可能单独交谈的缝隙。
蔡优也放下勺子，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掩去指尖的微颤。“好。”她轻声应道，站起身。
走进客厅时，陈征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湖面。他转过身，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神色沉稳、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穿着合身的便服，身姿挺拔，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干练气息。
“常先生，打扰了。”陈征的目光先与常顺短暂交接，礼貌而克制，随即转向蔡优也，眼神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职业性的观察，“这位就是常太太吧？我是市局的陈征。”
“陈警官。”蔡优也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正常。
常顺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姿态的圈禁。“内子身体不太好，一直在静养，对外面的事情不太了解。”他代为解释，语气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感。
陈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开始了看似例行公事般的询问——近期是否注意到可疑车辆或人员、安保系统是否正常、有无收到可疑信件或包裹等等。
常顺对答如流，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将宅邸描绘成一个安全无虞的堡垒，将蔡优也隔绝在所有纷扰之外。
蔡优也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蜷在掌心。她知道，常顺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她听的，是在重申她的“处境”，也是在警告她不要妄言。那个窃听器，或许此刻也正在工作。
当陈征的问题转向更个人的领域，比如“常太太平时有什么爱好？会独自在湖边散步吗？”时，常顺的回应变得更加简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性。
“她喜欢安静，看看书，修复一些古籍，这是她的专业。”常顺淡淡道，巧妙地将“湖边散步”这类可能引发联想的问题忽略过去，“医生嘱咐需要静养，很少外出。”
陈征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蔡优也，没有再追问。
问询似乎即将结束。蔡优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就这样了？
就在这时，陈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枚小巧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金属纽扣。“对了，这是在湖区下游清淤时偶然发现的，看着不像普通物件。二位看看，有没有什么印象？”
常顺的目光落在纽扣上，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蔡优也的心却猛地一跳！那纽扣的样式……她似乎在那些匿名照片里，某张常顺穿着深色外套与模糊男人交谈的照片上见过类似的光泽！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她。
她感到常顺搭在她身后沙发上的手臂，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些。
陈征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然后自然地收回了证物袋。“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例行公事，希望能排除一切潜在风险。”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模糊。
他起身告辞。常顺礼貌地送他到门口。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廊转角的那一刻，蔡优也的目光迅速扫过客厅。她的心跳如鼓，机会转瞬即逝！她几乎能想象常顺很快就会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茶几上的一本时尚杂志旁，那里随意放着一支常顺常用的镀金钢笔。
鬼使神差地，她以最快速度，近乎本能地伸出手，将那支冰凉的钢笔握入手心，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家居服袖口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手臂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几乎就在她收回手的下一秒，常顺的脚步声就回来了。
他走进客厅，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客厅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检查。”他走到她身边，语气缓和下来，仿佛想驱散刚才那短暂的紧张气氛，“吓到了吗？”
蔡优也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有。”她袖口中的钢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神经。
常顺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窗外，第一滴雨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重重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雨点密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将湖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下雨了。”常顺看着窗外，语气听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哼唱声，竟然再次穿透了沙沙的雨声，幽幽地飘了过来！
那调子依旧哀婉古老，断断续续。但这一次，它似乎不再局限于宅邸内部，而是模糊地……从雨雾弥漫的湖心方向传来？
蔡优也的血液瞬间变冷。
常顺的背影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湖面，脸色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
哼唱声缥缈不定，夹杂在雨声中，似有似无，像一个溺亡者不甘的叹息，执着地缠绕着这座华丽的牢笼，也缠绕着他们之间那根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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