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八月已近尾声,可盘踞在云州的暑气依旧顽固,死死扒着每一寸空气,甩也甩不掉。空气干燥而闷热,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远处巨大烟囱的、干燥的铁锈和煤烟颗粒感。奥运会的热潮还没完全退去,城市主干道的公交站台上,中国印的海报崭新锃亮,红得刺眼,底下滚动着最新的奖牌榜数字,偶尔有等车的人抬头看两眼,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亢奋。蝉鸣在行道树浓密的枝叶间嘶吼,单调又执着,像是给这闷热的午后镶了一道永不停歇的躁动边框。
徐晚觉得自己像一张被强行从旧画册里撕下来,又硬生生糊进崭新相册的纸片。边缘还刻着那座灰黄色天空下小城的顽固皱褶,此刻却被强行抻平,塞进这片规划整齐、簇新得泛着冷光的学府佳苑格格不入的方格里。父亲调任云州,是难得的晋升。新岗位的平台与资源,远非老家可比。作为随迁家属,徐晚自动获得了转入一所升学率傲人的省级示范高中的资格。在旁人眼中,这简直是命运的额外馈赠。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是这片陌生领地唯一喧闹的背景音,单调得令人心慌。
母亲把他那箱宝贝——磨秃了笔尖的炭笔、几管挤得凹凸不平的颜料、厚厚一摞牛皮纸封面的速写本——一股脑儿塞进墙角那个开发商配的、板材单薄的衣柜最底层,“砰”地一声关上柜门。劣质合页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呀”,在徐晚听来格外刺耳,仿佛这崭新的一切都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廉价感。母亲抹了把额角的汗,脸上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喜气:“总算归置个大样了!你爸晚上要和新同事吃饭,我得赶紧去买菜,你抓紧收拾利索!”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客厅电视里隐约传来的、关于某场奥运决赛的激烈解说声,也放大了窗外更加肆无忌惮的蝉噪。
徐晚背靠着沁凉却干燥得呛人的墙壁滑坐在地板上,下巴抵着膝盖,目光扫过对面墙角未开封的纸箱堆。空气粘稠得如同尚未调配好的浓稠白色颜料,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过多的尘粒和一种叫悬而未决的烦躁。他厌恶这种被连根拔起、重新裱糊的感觉,过去画稿上定格的每一个街角、每一道斜阳的暖调,都在这里被稀释、晕染,混成一片无法辨识的浊色。未来?在这方连便利店都得摸索着去找的崭新水泥盒子里,模糊得如同画布上刚刚泼洒开的一大片未调匀的灰蓝水迹,混沌得找不到落笔的边缘。
喉咙的干渴感尖锐得如同沙砾在其中滚动。他摸索裤兜,掏出一张半软的五元纸币和几枚硬币——母亲塞来认认路的零钱。楼下那个挂着家家乐超市蓝底白字的招牌,像一个确定的小小锚点。他随便蹬上门口那双不知何时摆上去的旧拖鞋,下楼。
推开超市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清凉冷气、方便面调料香和冰柜嗡嗡声的生活杂烩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夹杂着收银台旁那台小电视机里的声音。屏幕上正回放着几天前郭晶晶三米板决赛那完美轻盈的一跳,慢镜头下的水花和她从容的笑容,与超市里略显冷清的日常交织出一种奇特的时空感。收银台后坐着一个扎着松散丸子头的年轻女孩,她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耳机,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计算器按键,目光时不时瞟向电视屏幕。
徐晚慢慢晃到冷饮柜前,目光无意识地划过排列整齐、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最终落在熟悉的透明瓶身上,他拿起一瓶矿泉水走向收银台。冰凉的触感瞬间渗入掌心,安抚了皮肤下的燥意。
“一块五。” 女孩熟练地拿起扫描枪,对着条码扫了一下。徐晚把钱放在柜台上。旁边摊开着一份当日的《云州晚报》,体育版醒目的标题是《中国金牌榜傲居首位,历史性突破!》配着巨大的金色数字“51”和五星红旗图案。
就在徐晚等着拿回找零的短暂空隙,店门顶上的小风铃突然叮铃作响。
一个身影带着室外滚烫的气流挤了进来。
那是位高挑的少年。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圆领运动T恤,下着一条灰色速干运动短裤,膝盖往上沾着几道明显的球场橡胶场地蹭到的印记。脚上是一双白色跑鞋,边缘处有些细微磨损。汗水浸湿了他浓密而略显凌乱的前额黑发,粘在饱满的前额上。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来不及蒸发的汗珠从下颌滚落,沿着脖颈滑入领口。他浑身蒸腾着一股刚结束剧烈运动的蓬勃热气,像是刚从烤箱里取出的面包,脚步却利落、目标清晰。他没有在货架前逗留,目光笔直地穿过不大的空间,径直走到靠里的冷冻区。
他拉开那台结着厚霜的老式卧式冰柜盖板,腾起的冷雾让他微微眯了下眼。冰柜里码满了各种速冻食品。他迅速而准确地从中间层抽出两袋速冻水饺,掂量了一下,似乎确认了是自己要的牌子和口味,然后反手干脆利落地合上冰柜盖板。拎着饺子大步走向收银台,在徐晚身边停下。一股热烈、干净、带着运动后特有盐分气息的活力暖流扑面而来,冲散了徐晚面前的冷气。
“哟,安燃!训练刚结束?今晚你们家吃速冻饺子啊?”收银姐姐显然熟识,一边给徐晚递零钱,一边对他露出熟络的笑脸。
“嗯,我妈今天跟她同学出去逛街,没空包了。” 被叫做安燃的少年应了一声,声音干脆清爽得如同一记短促的鸽哨。他把捏在手里的钱递了过来。
在等收银的几秒钟里,安燃似乎出于习惯,从短裤侧兜里摸出手机。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划开键盘锁,屏幕亮起,一张极具视觉张力的图片瞬间闯入徐晚的眼帘。一片如烧熔赤铜般炽烈的巨大岩壁,以一种近乎蛮横、霸道的姿态,悍然撕裂并沉入一片深邃如砚台墨的靛蓝海水中。占据画面大半的是那轮仿佛用融化的真金烈焰浇铸成的巨大落日。它的光芒刺穿阴霾,饱和的金红、浓橙与深紫,如爆炸般轰然冲撞着那无边的暗蓝深渊。充满力量的构图与原始、野性、炽热灼人的色彩,如同野蛮的刀锋,瞬间斩开了徐晚意识中所有被规训的和谐美学图谱,那光与色的暴力组合,强烈、残酷却又蕴含着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给!”收银姐姐把找回的零钱和一张小票递给他,眼睛瞄见他还亮着的屏幕,笑着揶揄道,“又对着你那火焰山做梦啦?”
安燃像是从某种深沉的凝望中被猛然拉回现实,手指下意识地滑上关机键,屏幕瞬间暗下,方才专注凝望屏幕时在眉间刻下的、那道短暂而深刻的思索的沟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猝不及防被揭露内心秘密般的赧然,随即又舒展成异常坦率、如同阳光破开云层般明亮的笑容:“哎呀!顺便看看而已!走了啊妙妙姐!” 他一把抄起装着饺子的塑料袋,动作轻快,推开门帘便融入了门外饱含水汽的暮色中。那股由他带来的短暂的、充满生命力的暖流也随之而去,带走了几分空间的活气。门上的风铃叮叮铃铃,清脆悦耳。
铃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徐晚却觉得心头某处,像是被这铃声轻轻一推,失去了一小片重量,留下一块难以名状的空隙。
这空隙并非悲伤,更像是一种短暂的失重感。超市里冷气的低鸣、冰柜的嗡嗡声、电视机里模糊的解说,这些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却显得异常遥远而单薄。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矿泉水,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回到现实。但刚才那短暂的热流,由安燃带来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生命气息,仿佛抽走了周围的温度,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冷清。矿泉水瓶上凝结的水珠一颗颗滑落,在掌心中洇开一小片水渍,那水渍的边缘模糊不清,和徐晚的思绪一样混沌不明。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安燃手机屏幕上那片蛮横燃烧的赤红悬崖,那浓烈的赤橙,霸道地撕裂了靛蓝深渊。画面如此原始暴烈,与他从小到大描摹的街景和静谧光影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意识的表层。还有安燃本人身上蒸腾的热气,被点破秘密后,窘迫又坦率得刺眼的明亮笑容……所有这些碎片,被那片燃烧的悬崖粗暴地焊接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但这冲击力此刻并未带来兴奋或激动,反而让徐晚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他像一张被强行铺开、又无处落笔的白纸,被一种陌生的、巨大的存在感所笼罩,却又抓不住任何实质。他试图思考那是什么,是色彩?是线条?还是别的什么?思绪却如同瓶身上的水珠,不断滑落、聚合,最终只留下那片被搅动的、模糊的空洞感。他像个站在巨大画布前,却忘了所有颜料名称和笔法的学徒,只剩下一种懵懂的、被巨大力量冲刷后的木然。或许是被打断惯性的茫然,是被鲜活生命力冲击后的短暂失语,是他心中那层名为空白和麻木的坚硬外壳尚未破裂前的最后僵持。
轰——
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沉闷而威严的低吼,那声音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滚过远处楼房的骨架,贴着超市的玻璃窗隆隆作响。
这声惊雷,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徐晚的心口。徐晚肩背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气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陌生、汹涌、滚烫的暗流,猝不及防地从他胸腔最深处诞生。它并非燥热,更像是沉睡在冻土深处的火山熔岩忽然找到了喷薄的裂口,无声、强横地席卷过四肢百骸。皮肤啥攥着冰水带来的凉意瞬间被蒸发,他甚至感觉脸颊、眼角都被这股灼流烫得微微发麻。他惊疑不定地抬眼。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铅灰色云层彻底覆盖,一道惨白的闪电在云层深处无声劈开裂缝,瞬间照亮了云州冰冷的轮廓。
仿佛接收到冲锋的号令,积蓄已久的大雨轰然倾泻。亿万水珠狂暴地砸落,敲打在水泥地面、金属栏杆、塑料棚顶,爆发出嘈嘈切切的狂暴交响。顷刻间,天地被一片无边的白色雨幕彻底封锁。安燃消失的方向,只剩下茫茫一片混沌的雨帘,模糊得如同被冲刷无数遍而晕开的水墨。
就在这闷雷炸响、豪雨倾盆的瞬间,徐晚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凝结在胸中冰冷的名为空白的硬块,仿佛被这道惊雷和体内猝然奔流的熔岩轰然熔穿碎裂开来。那层懵懂、麻木、隔绝着他与外界的坚硬外壳,在惊雷的巨响与体内奔涌的熔岩双重冲击下,彻底分崩离析。一种混沌、原始、灼热澎湃的悸动,伴随着玻璃门上那道稍纵即逝的赤红巨崖的倒影、风铃清脆的余音,还有安燃脸上那份鲜活到近乎刺眼的生命力,如同获得了雨水的滋养,在他荒芜迷惘的心田里野蛮地、疯狂地破土疯长。
那是什么?它不再是模糊的疑问,而是身体深处最直接的呐喊。是色彩,是那悬崖燃烧般的赤红,是深渊吞噬一切的靛蓝,是落日熔金般爆炸的金黄;是线条,是那道悬崖撕裂画面的蛮横棱角;是力量,是安然奔跑时蒸腾的热气,是那笑容里毫无保留的生命热度……是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抓住什么、撕开什么、创造什么的原始冲动。
徐晚走出超市,深深吸了一口被大雨冲刷得清凉、饱含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那股陌生的、灼热的熔流似乎还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腾咆哮,未曾止息。他不再试图去分辨,去定义。这股冲动如此强烈,如此蛮不讲理,它超越了思考,直接作用于他的神经末梢,让他的指尖都在微微战栗。他摊开左手,那只习惯了在纸上捕捉光影、描摹世界的手,此刻掌心里还残留着冰凉的水渍,指腹微微泛白,带着某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力道,而在更深层的地方,却有一种奇异的、近乎痉挛的灼热感,仿佛无数细小的炭笔尖在皮肤下疯狂地划动、摩擦,渴望刺破这层血肉的束缚。窗外的雨声嘈嘈切切,亿万水珠砸落,爆发出密不透风的狂暴交响。这冰冷的、充满力量的雨点击打声,与他体内奔腾咆哮的灼热熔流猛烈地撞击、撕扯、交融,迸发出的震颤让他浑身都绷紧了。这不再是懵懂的空洞,而是被雷声击碎外壳后,原始生命力和创作**的野蛮觉醒。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正伴随着雷声和暴雨,轰然苏醒,咆哮着要冲出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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