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日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学府佳苑残留的最后一丝暑假气息。徐晚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混在同样簇新校服的人流中,被裹挟着涌进云州一中高大、略显陈旧的校门。空气里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跑道的橡胶味,以及无数少年人蒸腾出的、带着期待与躁动的汗气。巨大的红色横幅在风中鼓荡:“热烈欢迎新同学!”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校歌。
不同于老家小城中学那种近乎散漫的开学氛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紧凑、高效、目标明确。公告栏前人头攒动,但队伍井然有序;老师们的指令清晰有力;穿着红马甲的高年级学生志愿者穿梭引导,动作麻利。流程化的管理、丰富的校园生活设施,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竞争感,都让徐晚清晰地感受到:这里是更大的舞台,也是更激烈的赛道。
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巨大的玻璃橱窗里,人头攒动。徐晚费力地挤到前面,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高一(4)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松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在周围扫视,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兴奋或忐忑的脸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视线,是安燃。他站在人群稍外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往前挤,只是微微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快速地在名单上扫过。他穿着一身和自己一样的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背着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黑色双肩包。阳光落在他小麦色的脸上,下颌的线条显得清晰而专注。他的右膝似乎无意识地微微屈着,重心稍稍偏向左边,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姿态,却像一枚隐秘的钥匙,悄然开启了徐晚记忆深处那幅无声的揉膝速写。
安燃的目光似乎定格在某个名字上,紧绷的下颌线条悄然松弛,嘴角甚至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带着确认和一丝轻松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随即,他恢复常态,利落地转身挤出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即使在拥挤的人潮中也清晰可辨。
徐晚的心像是被那枚无形的钥匙再次轻轻拨动了一下,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青春气息的空气,也朝着高一(4)班的教室走去。
教室是新粉刷过的,墙壁雪白,混合着消毒水和新鲜油漆的味道。桌椅排列整齐,嗡嗡的交谈声在走廊里回响。班主任是一位约莫三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老师,姓王。她穿着合身的米色连衣裙,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明亮又锐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利落感。她走到同学们面前,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和几张表格。
“同学们安静!欢迎来到高一(4)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王老师。”她的声音清晰有力,瞬间压下了嘈杂。“报到第一件事,按学号顺序就座!动作快!”她快速念着学号,指挥大家落座,效率极高。
徐晚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安燃斜前方,隔着一条不宽的过道。安燃的座位就在他旁边那一列。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一抹似乎有点熟悉的事物让徐晚感到一丝安心。
等大家坐定,王老师拍了拍手:“好!座位定了,接下来,我们先把班委定下来。我看过大家的入学登记表,不少同学在‘爱好特长’一栏填得很认真。这很好!高中生活不只是学习,全面发展,找到热爱同样重要。班委就是为大家服务的先锋队,需要责任心,也需要特长和热情。”
她拿起名单,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带着审视和鼓励:
“班长——李锐峰!”王老师声音干脆利落。
一个坐在前排、看起来颇为干练的男生立刻站了起来,声音沉稳:“到!老师放心。”
王老师点点头:“学习委员——林书语!”
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站了起来,轻声回应:“好的,老师。”
“体育委员——赵明远!”
一个身材健壮、笑容阳光、嗓门洪亮的男生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应道:“到!保证完成任务!”
王老师目光继续扫视,最终落在徐晚身上:“宣传委员——徐晚!”
徐晚一愣,抬起头,对上王老师的眼神。他完全没预料到会被点名担任班委。
王老师似乎看出他的意外,补充道:“登记表上写着你擅长绘画,初中还获得过青少年书画大赛二等奖?挺好。以后班级的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徐晚有些措手不及,那份市级奖项被提及带来一丝微妙的认可感,但更多的是对这份突如其来责任的茫然。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王老师目光转向教室另一侧:“还有陈墨!”她看向一个气质沉静、留着及肩长发的女生,“登记表上写着你从小就学习国画,以后班级的宣传工作,你和徐晚一起负责!”
陈墨点了点头:“好的,王老师。”她的目光也投向徐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好奇。
王老师满意地颔首,看向徐晚和陈墨:“我们班级后面的板报每月都要更新,主题紧跟学校安排,还会以学年为单位进行评比,任务不轻。以后就辛苦你们两位宣传委员多多配合,共同把这块阵地建设好,有信心吗?”
徐晚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和共同负责的安排弄得有些懵,但迎着王老师信任的目光和陈墨看过来的视线,他只能压下心头的意外和一丝无措,点了点头:“好的,老师,我们会尽力。”
“很好!要的就是这份态度!”王老师声音带着力量感,“希望你们认真负责,其他同学也要积极配合,我们共同把四班建设好!”
班委任命结束后,王老师拍了拍手:“好了,其他同学也要尽快熟悉起来。现在,大家按顺序,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姓名、初中学校、兴趣爱好,一分钟搞定!从第一排开始!”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兴奋也有紧张。
自我介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徐晚安静地听着,记住了几个名字。
轮到徐晚,他站起身,声音清晰:“我叫徐晚,初中是在沙河五中读的,刚来云州。喜欢……画画。”他顿了顿,没有提那个市级奖,只是简单补充了一句,“以后班级宣传的事,我会尽力。”然后坐下了,目光下意识地垂在桌面上。
又过了几位同学,这次轮到了安燃。他利落地站起来,身姿挺拔,声音干脆爽朗:“安燃,云州三中毕业。喜欢跑步和拍照。”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补充道,“我还加入了咱们学校田径队,运动会什么的努力给咱班争点荣誉!”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全班,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和力,在掠过徐晚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随即移开。
徐晚的心微微一动。拍照这个词从安燃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轻松与笃定的意味,与他手机屏保上的火焰山瞬间建立了更深的联系。他也捕捉到了安燃目光扫过自己时那细微的停顿。是因为自己是宣传委员?还是因为……超市?
思绪回落。成为宣传委员,徐晚心里有些茫然,也有些新奇,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压力。这里的环境,确实不同。王老师的雷厉风行和直接任命,也让他感受到了新学校对非主流才能的某种重视,尽管这重视伴随着明确的责任。
报道的流程上午就结束了,午休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喧闹声,桌椅挪动声、书本合拢声、少年们兴奋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提高了音量:“好了,安静一下!班委成员留一下,开个短会!其他同学可以放学了!”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门口。徐晚作为宣传委员,默默收好书本,留在座位上。他和其他几位班委围在王老师身边,简短地讨论了下班委具体职责分工和安排。会议不长,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
等徐晚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时,教学楼里已经安静了许多。走廊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值日生打扫的身影,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放学后安燃要训练,但这会他却在校门口的大树下仰着头,专注地观察着头顶被枝叶切割的天空。浓密的树冠筛下细碎的光斑,在柏油路面上跳跃、晃动。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衬出此刻校园的宁静。
临近校门,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目光扫过校门口稀疏的人流,几个推着自行车慢悠悠离开的同学,小卖部门口三三两两站着闲聊的学生,还有几位老师正走出校门。午后的校门口,少了放学时的喧嚣拥挤,多了几分慵懒的闲适。他的目光忽然被吸引。一棵巨大的树木撑开浓密的树荫,在炽热的午后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浓荫之下,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燃手臂抬起,目光专注地调整角度,身体微微屈膝形成稳定姿态,手指似乎在虚空中模拟着按下的动作。他向左移动两步,避开粗枝干扰,屏息,指尖做了一个极其轻微却确定的“按下”动作。
徐晚脚步停住。他站在几米外,目光穿过稀疏人流和树干,落在安燃身上。安燃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前方,眉头微蹙,像在审视无形的屏幕。接着,他再次“举起”手臂,这次镜头压得更低,浓密树叶构成前景深框,框住那片熔金流淌的天空。他神情专注近乎虔诚。
安燃似乎感觉到目光,侧过头,视线精准捕捉到徐晚。
眼神没有惊讶,像种确认。他放下手臂,朝着徐晚方向,自然地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着一个友善但不过分热络的笑容:
“徐晚?你们散会了?”
徐晚走近几步,停在树荫的边缘。九月的风带着尚未散尽的暑气,但已不似盛夏那般粘稠闷热,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凉意。他注意到安燃手里握着一台小巧的银色卡片机,镜头盖半开着。
“嗯。”徐晚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安燃手中的相机。
安燃低头看了看相机,笑容里多了点分享的意味:“刚买的二手卡片机,比手机强点,能调点参数。”他按了下按钮,小小的屏幕亮起,显示着刚才模拟拍摄的天空角度,“想拍刚刚那束光,总觉得直接拍画面太空,想加点东西框住它……或者打破它?”他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来表达那种感觉。
徐晚的目光落在相机屏幕上,又抬头看了看被枝叶切割的天空。
“或许,不避开?”徐晚开口,声音平静,“让树枝做前景框,突出……光线穿透感?”他指了指头顶纵横交错的枝桠,“它们本身,就是天空的碎片。”
安燃眼睛一亮,带着点发现新思路的兴奋:“对!框架!让这些树叶和树枝去切割、去引导视线!好主意!”他咧嘴笑了起来,又像是想起什么,翻出手机来,把屏幕转向徐晚:“你看这个!”他指着屏幕上一张色彩极其浓烈的照片:一片陡峭的赤红悬崖,在落日熔金般的余晖映照下,仿佛整座山崖都在熊熊燃烧,边缘锐利如刀锋,切割着天空。“这地方叫龙脊崖!我是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的,讲地质奇观的。那片红崖和落日,简直绝了!纪录片里拍的,那光影效果,啧啧……红得像烧透了的铁块,亮得能晃瞎眼。”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和赞叹,仿佛那景象还灼烧在他的视网膜上。
龙脊崖,这个名字落在徐晚耳边。那片燃烧的赤红悬崖的名字,第一次被清晰地念出。他想起超市初遇时安燃手机屏保上那惊鸿一瞥的震撼画面。原来那个地方,叫龙脊崖。徐晚甚至在心底无声地重复了一遍:龙-脊-崖。三个音节无声地滚动,被郑重地标记下来,如同速写本上需要反复揣摩的重要对象。
徐晚的目光被照片牢牢吸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那地方,光很好?”他的目光落在安燃脸上,像是在确认这灼热光影的真实性。
“何止是好!”安燃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燃着火,“纪录片里,日落的时候,整片崖壁都像烧起来一样,红得晃眼,简直了!光影特别硬朗,悬崖的棱角像刀劈斧砍出来的,跟那片烧着的天空撞在一起,冲突感拉满!看得人心里直发烫!”他语气激动,仿佛那景象就在眼前,“可惜啊,还没机会亲自去拍。光看纪录片和照片就够震撼了,要是能亲眼看看,亲手拍下来……”他话没说完,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看了眼手表,迅速背起书包,“哎!坏了!田径队训练的点快到了,去晚了教练该骂人了!”他朝徐晚随意地挥了下手:“下次继续聊啊!”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安燃矫健的身影在空旷的校道上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道利箭,朝着操场的方向,迅速远去。
徐晚站在原地,望着安燃消失的方向。晚风中,树叶沙沙作响。龙脊崖三个字,连同安燃描述中那片“烧起来一样”、“红得晃眼”、“简直了”的落日景象,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那片赤红的悬崖,终于有了名字。
一种微妙的连接感,如同被晚风拂过的枝叶,轻轻摇曳。
徐晚背着书包独自往家走,心头悄然升腾起暖流。心头厚重的茫然与抵触冰墙,被撬开缝隙,活泼暖泉注入,冰雪加速消融。是因王老师信任?是因安燃这目标清晰、鲜活生动、主动抛来连接枝桠的谜题?还是校园里藏着的种种可能与期许?
他无法厘清胸中翻涌的复杂感受。云州这座让他感到冰冷、悬浮的城市,其坚硬的外壳正悄然剥落,显露出其下真实跳动的脉搏——
这里有雷厉风行、重视特长的王老师,有干练负责的班长李锐峰,有文静专注的学委林书语,有阳光热情、勇担责任的体委赵明远,有沉静专注、专攻国画的同道陈墨,还有那个……那个在树下捕捉光影、为一道构图建议豁然开朗、带着新淘的相机分享得意之作、又为训练目标逆着人潮奋力冲刺的安燃。
那名为安燃的谜题,正以欣喜速度展开新章。那树下专注模拟快门的侧影、采纳建议时眼中亮起的光、以及奔向操场的、充满活力的背影……这些瞬间如同几扇悄然开启的大门,让徐晚与这片曾感陌生的新世界之间,悄然建立起许多新的联系。联系尚且微弱,却已能感受到其上传递而来的真实的暖意。
树叶沙沙响,低语着光影与远方的序曲。关于安燃的一切——奔跑带起的风、凝视光影的专注、手机里那片燃烧的赤红、阳光下明朗的笑容、兴奋的“好主意”、奔向目标的背影——连同这崭新、充满挑战与惊喜的起点,化作徐晚心头盘旋思绪,如待展画布,待他描绘体验。
走进小区,深吸一口初秋的空气,指间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茫然,而是画笔的温度,光影交织的微颤,以及一份真实可触、名为可能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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