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更深,树叶的金黄被萧瑟的秋风扫落大半,只剩下枝头零星的几片倔强地挂着。期中考试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云州一中每个角落的空气。课桌上堆叠的习题册和试卷散发着油墨和焦虑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取代了初秋的清爽和板报完成后的松快。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徐晚却不想回家,独自一人慢慢踱到操场上。校队的训练临近尾声,操场上人影开始稀疏。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傍晚微凉的空气,稍稍冲淡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
昨天晚餐时的对话还在脑海中盘旋。餐桌上,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下来:
“小晚,这次期中就是分科前最重要的考试之一了,理科成绩一定要提上来。你爸单位张处长的儿子,人家物理竞赛都拿了省奖!咱们家没什么背景,你爸这次调上来不容易,你只能靠成绩,得争气!画画……那终究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能当饭吃!”
父亲沉默地扒着饭,但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投向徐晚那带着沉重期望的一瞥,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文科再好,选专业也受限,理科才是硬道理。你给我把心思收回来,咬紧牙关,把理科学扎实了!”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塞进他的心里。画笔带来的片刻自由和宣泄的出口,在硬道理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狭窄理科模具里的橡皮泥,被强力挤压、塑形,透不过气,内心被一丝压抑的委屈填满,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徐晚坐在看台的座位上,微微仰头,望着暮色渐合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沉重的现实抽离,只剩下茫然的躯壳。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安燃刚结束训练,头发被汗水浸透,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速干背心。他拎着水壶,正仰头灌水,目光扫过看台这边,在徐晚身上顿住了。
他看到徐晚仰着头望天,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和疏离。围绕着他的那股低气压,从看台一路飘到了训练场上。此刻看台上的徐晚,也与平时画室里专注沉静,描述龙脊崖日出时眼中蕴藏火焰的徐晚判若两人。安燃脸上的轻松瞬间敛去,拧紧水壶盖,走了过来。
“徐晚!”安燃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热气,刻意放轻了些,但穿透力依旧,“躲这儿练望天神功呢?”他走到徐晚身边,挨着他坐下。那股混合着阳光、汗水和少年蓬勃热力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徐晚身体微微一僵,从放空的状态被拉回。他转过头,对上安燃那双亮得像淬了火的眼睛。里面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徐晚动了动嘴唇,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眼神依旧疲惫。
安燃的心像被那勉强牵动的嘴角轻轻揪了一下,他感觉徐晚眼力的光芒从未这么微弱过,仿佛他呼吸稍微用力一些便会把那点微光彻底吹散一般。
“我爸妈希望我选理科,但是我的数学物理和化学都不上不下的,压力有点大。”徐晚闭起眼睛抬起头,疲惫的声音传入了安燃的耳朵。
安燃在徐晚旁边顺势坐下:“靠,别提了!”安燃立刻切换成苦大仇深的模式,“我训练前刚从数老魔那儿逃出来,那眼神,啧!跟我欠了他一百万似的。我数学成绩不是一直都那样。还有物理卷子上那电路图画的,电流都能迷路。哦,差点忘了化学,那么多个公式,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他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巴掌拍上徐晚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咱不能坐以待毙啊!尤其你,”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徐晚,“成绩本来就比我强!我嘛……体育专业的分数线就够了就行!”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哎!陈墨不是跟林书语关系铁吗?林书语那脑子,简直是为理化公式长的,等我打个电话。”
安燃说着,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动作麻利地翻找号码,同时嘴里还嘟囔着:“这个点,陈墨都得到家了。”他很快找到号码,按下拨号键,把手机贴到耳边。徐晚看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那份沉重的压抑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丝。
电话接通了。
“喂!陈墨,我安燃。”
“怎么啦?我刚到家,有什么事?”安燃开了免提,徐晚也都听在耳里。
“没事没事!也不是没事,这不是我成绩不怎么样,想找根救命稻草。”
“想让我帮你找林书语?”
“对对对!林书语就是救命稻草。你跟林书语熟,帮帮忙呗?问问她愿不愿意普度众生,给我们补习一下?还有徐晚。”
“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要去哪里补习?”
“我家就行,离学校近,地方也够大。”
“那我先问问林书语,看看她什么时候有时间。”
“对对,约个时间!”
“嗯,那我先联系书语,挂了。”
“你先问问林书语,等你消息。谢了!”
安燃语速飞快,最后眉开眼笑地挂了电话,冲着徐晚比了个“OK”的手势,得意地晃晃手机:“搞定了,走!先回家附近吃口饭垫垫肚子,边吃边等消息。我这么努力好好学习,我爸妈知道了得高兴坏了。” 他不由分说,一手抄起搭在肩上的校服,另一手就半推半揽地带着还有些发懵的徐晚往校门口走。
徐晚和安燃刚在炸鸡店坐下不一会儿,安燃的手机就响了。他立刻接起来,脸上笑容更盛:“喂?陈墨,怎么样?……太好了!……对对,我家!就在学校旁边学府佳苑7栋101”他报了家里的地址,“行,那咱们周六十点见!替我谢谢林书语,周六请你们吃我妈妈包的饺子!”
“搞定!”安燃收起手机,豪气地一拍胸脯,“铁三角正式升级四重奏,补习班周六十点正式开课!”炸鸡的香气和店内明亮的灯光、轻松的音乐,让徐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徐晚看着安燃的乐观劲儿,心里那块曾经密不透风的冰墙,似乎又被这直白的热气呵化了一小片。他轻轻“嗯”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安燃的眼睛,他立刻像打了鸡血:“来来来,为了我们即将提高的成绩,干杯!”他举起可乐杯,作势要和徐晚碰杯。
徐晚无奈,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气泡的微刺感,奇异地让他感觉轻松了一点。
周六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宽敞的客厅里,暖洋洋的。安燃早早把大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好了水杯和果盘,里面是洗好的葡萄和切好的苹果,还有几包新买的薯片和饼干。他甚至还翻箱倒柜找出了几本崭新的草稿纸。
门铃响了。安燃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徐晚、陈墨和林书语。林书语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推了推细框眼镜,平静地打招呼:“打扰了。”
“欢迎欢迎!快请进!”安燃热情招呼着,“我妈今天刚好在家,不过她说绝对不打扰我们学习,还提供能量支援!”他朝厨房方向努努嘴。
安妈妈闻声从厨房探出头,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笑容和蔼可亲:“哎呀,燃燃的同学们来啦!快进来坐!阿姨在包饺子,一会儿煮好了给你们补充能量。”她目光扫过徐晚、陈墨和林书语,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桌上有水果,自己拿着吃啊!”说完又回到厨房忙活了。
“谢谢阿姨!”三人齐声道谢。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饺子馅香气和阳光的味道,气氛轻松而温馨。
四人围着大餐桌坐下。安燃哗啦啦倒出数学、物理、化学的教科书和卷子,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他率先指着数学卷子上的一道几何证明题,眉头拧成了疙瘩:“林书语,林大学委!救命啊!这道题,辅助线我都画了八百条了,怎么还是证不出来?感觉它跟我有仇!它在嘲笑我!”
林书语拿过卷子,是一道关于椭圆的性质与指数函数图像交点问题的综合题。又拿过安燃的草稿纸,看到纸上画满了椭圆、坐标系、指数曲线,以及各种他尝试添加的辅助线,连接焦点的、作垂线的、画平行线的……线条杂乱纠缠,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将原本清晰的图形切割得支离破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将自己的数学笔记本推到徐晚面前。笔记本上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又有条理。她指着其中分别关于椭圆焦点性质和指数函数单调性的总结,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徐晚,你先看看安燃的思路卡在哪儿了?他的辅助线……嗯,比较有艺术细菌,像在给椭圆和指数曲线织毛衣。”她精准地点出了安燃图稿的抽象派风格。
徐晚的目光落在林书的笔记上,清晰的逻辑链条和关键性质标注让他豁然开朗。他又看向安燃那张被画得如同抽象派艺术品的草稿纸,椭圆被各种线条切割得面目全非,指数曲线也歪歪扭扭,焦点位置模糊不清,整个画面主次不分,力量分散,就像一幅构图失败、焦点模糊、线条杂乱无章的水彩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杂乱,拿起铅笔。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看公式,而是盯着那混乱的画面。在他的美术感知里,几何图形和函数图像同样需要构图法则:平衡、对称、主次分明、视觉引导清晰。安燃的图,恰恰违反了所有构图原则。
“这里,”徐晚果断擦掉几条杂乱的线,画出一条清晰的辅助线,“视觉中心在这里,关键点是这两个锚点。”他流畅地勾勒,混乱的图形瞬间变得清晰有序,椭圆轮廓分明,关键点突出,曲线平滑穿过。“几何图形也需要平衡和对称,”他声音低沉,“就像构图。变量在变化,但核心约束是定值,就像画面的位置感固定。要证明积是定值,需要找到内在的平衡点,被约束条件锁住。”
安燃凑得极近,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徐晚笔下重生的“画作”,听着他关于“视觉中心”、“锚点”、“平衡感”的解说,嘴里不时发出“哦!”“原来是这样!”“这破几何还搞画面平衡啊!”的惊呼。徐晚的构图思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路。“我懂了!之前的线全没画在正地方,把画面搞乱了。徐晚,你这脑子简直是数学界的艺术总监!”
林书语在一旁听着,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带着赞许的笑意。她适时补充道:“没错,徐晚点到了核心。接下来,就是利用定义和约束,用代数证明这个平衡确实让积恒定不变了。”她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等式方向。
安燃抓起笔,斗志满满:“来来来!这次保证弄明白!”
当徐晚用同样的方式,将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拆解成清晰的运动轨迹,精准点破关键点时,安燃更是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徐晚!你这脑子也是物理界的艺术大师!这思路,也太牛了!”他那份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欣赏,像炽热的聚光灯,毫无保留地打在徐晚身上。
徐晚脸颊因为安燃夸张的反应渐渐涨上了血色。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垂着,被安燃夸张的夸赞搞得有些羞赧。
林书语嘴角也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适时地在徐晚讲解的间隙,递过去一张便签,上面是她针对徐晚提到的某个关键易混点,或是补充的两道经典变式题。“这个点容易绕,做做这个巩固一下?安燃,你也试试。”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四重奏里的定心丸。
陈墨一直安静地看着书,这时也微笑着说:“思路理顺了就好。徐晚,你刚才讲的那个运动轨迹的比喻,很形象。”她想了想,看向徐晚,“要不要休息一下?让徐晚给我们画张速写放松下?就当补习福利?”她眼神带着鼓励和期待。
安燃立刻响应:“好主意!徐晚,来!给我们露一手!”他风一样跑进房间,很快拿着一个崭新的速写本和几支铅笔出来。
徐晚有些意外,但看着朋友们期待的目光,尤其是安燃那亮得惊人的眼神,他点点头。他让安燃和林书语随意坐好。安燃立刻摆了个自认为很帅的思想者造型,一下子就逗笑了林书语和陈墨。在两位女同学的要求下,恢复了正常的坐姿。坐在安燃对面的林书语扶了扶眼镜,坐姿端正自然。陈墨也微笑着坐在林书语身旁。
徐晚凝神观察片刻,铅笔在纸上飞快游走。线条简洁却传神:安燃常年训练之下的流畅肌肉线条,和他眼神里藏不住的无限活力;林书语扶眼镜时那的专注认真,镜片后透出的狡黠智慧;陈墨微笑时的温婉沉静……
当徐晚将三张速写分别递给三人时,安燃眼睛瞪得更大了:“帅!比我真人帅多了!妈!你看,徐晚给我们画的画,我好帅!”他爱不释手地看着自己的画像。林书语看着自己的画像,镜片后的目光也亮了一下:“画得真好,谢谢徐晚。”陈墨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小像,轻声说:“嗯,很传神,徐晚,谢谢你。”
“不行不行!不能光让徐晚画!我也得表示表示!”安燃兴奋地跳起来,他回到房间找出相机,“来,记录下这历史性时刻!咱们四重奏首次学术研讨会暨艺术沙龙圆满成功!”他不由分说,指挥着大家靠拢。徐晚被推到中间,林书语和陈墨分坐两边,安燃自己则半蹲在前排,举起相机。
“咔嚓!”定格下暖黄灯光下四个年轻的身影。安燃笑容灿烂,活力四射;林书语笑容温婉,沉静可靠;陈墨嘴角含笑,目光柔和;徐晚被围在中间,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羞红,但眼中那被冰封的光,已然悄然融化,重新亮起,嘴角也终于浮现出一个清晰又放松的浅浅笑容。
桌上是摊开的书本和试卷,旁边是画着小像的速写本。空气中弥漫着薯片的香味、水果的清甜、水饺的香气。还有少年人蓬勃的朝气与刚刚建立的、温暖而坚实的同盟。
厨房里,安妈妈轻轻掀开锅盖,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滚水里翻腾。她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孩子们轻松的笑闹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放松的笑容。她悄悄把煮好的饺子盛出来,放在保温罩里,没有立刻端出去打扰这份难得的、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宁静。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笔尖与书页间,在画纸与镜头里,无声地滋长、蔓延。它厚重而温暖,像一件无形的斗篷,包裹住那颗曾被冰冷的期望冻得僵硬的心。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屋内,四重奏的乐章悄然奏响,拨开了期中试炼的沉重阴云。那束名为靠近的光,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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