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气像浸透了水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校园。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都蒸腾出模糊的热气,与室外刺骨的冷划清界限。
今天是冬至,本应该在家过,但按照学校的传统,不只是高二年级,三个年级都要全体留校进行晚自习,并由食堂统一提供饺子,算是一场仓促却充满仪式感的团聚。
走廊里人声鼎沸,同学们端着餐盒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醋香、香油和面粉混合的温暖气息,夹杂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顾忌的喧闹。欢声笑语像是有了实体,撞击着贴满瓷砖的墙壁,反弹回来,汇聚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谢流坐在教室里,面前的保温饭盒里躺着十几个白白胖胖的饺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他没什么胃口,周围同学关于考题、游戏和八卦的激烈讨论,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夜色中,废弃的东教学楼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匍匐在校园一角,只有顶层画室的窗户,隐约透出一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光。
那是秦疏桐的位置,他想起下午放学时,她默默收拾画具的背影,淡蓝色的羽绒服在喧闹的人群中,像一座正在缓慢漂移的孤岛。
“谢流,你不吃啊?食堂今天包的饺子味道还行!”陶枫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嗯,等会儿。”谢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秦疏桐坐在消防通道冰冷台阶上的样子,是她手腕上新增的绷带,是她问出那个关于自由落体的残忍数学题时,平静无波的眼神。
于心不忍。
这个词精准地击中了他。并非纯粹的同情,更像是一种……无法坐视不理的牵绊。
自从天台那个寒冷的上午之后,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微妙而脆弱的联系,像秦疏桐编织的纸绳,看似易断,却隐隐蕴含着力量。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自己那份几乎没动过的饺子,又去讲台边老师暂时离开的空位上,取了几份一次性餐盒和醋包。
“喂,你干嘛去?”陶枫在他身后喊道。
“有点事。”谢流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喧闹的教室。
“什么事这么急啊?连饺子都直接打包。”
冷风瞬间穿透走廊,让他打了个寒噤。与教室里的热火朝天相比,通往东教学楼的路显得格外幽深寂静。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成为这段路上唯一清晰的声音。画室那点微光在黑暗中指引着他,像风浪中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
他推开画室虚掩的门。
室内没有开大灯,只有角落一个画架旁亮着一盏老旧的可调节台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秦疏桐就坐在那圈光晕里,背对着门口,身形在宽大的羽绒服下显得异常瘦小。
她正对着一幅绷好的画布,旁边散落着几只颜料管和画笔。空气中飘散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浓郁气味,盖过了窗外隐约传来的欢闹。
谢流的脚步声很轻,但她似乎还是察觉到了,握着画笔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有点哑,被四面墙壁吸收,带着回音。
谢流走到她身边,将手中的餐盒轻轻放在旁边一张沾满颜料的凳子上。“今天是冬至。”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画室的沉寂,“食堂发了饺子。”
秦疏桐终于侧过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她的脸色比下午看起来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也愈发明显。她的目光掠过餐盒,最后落在谢流脸上,带着一种惯有的、审视般的疏离。
“我不饿。”她简短地说,视线重新回到画布上。
画布上是一片混沌的灰色。各种不同明度、不同冷暖的灰交织、堆叠、覆盖,形成一种压抑而躁动的背景。而在这一片灰蒙蒙的中央,用极细的勾线笔,勾勒着一只极其写实的、羽毛根根分明的鸽子轮廓。鸽子是空的,没有上色,仿佛一个等待被填充的幽灵,正从灰色的迷雾中奋力挣脱出来。
谢流看着这幅未完成的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那片灰色所承载的重量,那几乎是秦疏桐内心世界的直接映射。
“多少吃一点。”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劝,只是固执地将餐盒又往前推了推,“还是热的。”
秦疏桐沉默着,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刮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画室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教学楼隐约传来的、如同隔着一个世界的喧闹。
这寂静并不完全尴尬,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对峙,关于关怀,关于接受,关于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试图靠近的温暖。
良久,她终于放下画笔,伸手拿过一盒饺子。一次性餐盒的盖子被掀开,带着食物温度的白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她没有用谢流带来的醋包,只是用附赠的塑料叉子,戳起一个饺子,小口地咬了下去。
谢流暗暗松了口气,自己也拿起另一盒,靠在旁边的画架旁,默默地吃起来。饺子是普通的白菜猪肉馅,食堂水准,说不上多美味,但在此刻清冷孤寂的画室里,这带着温度的食物,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他看着她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咀嚼,目光再次落到她左手腕的绷带上。新换的纱布很白,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刺眼。他想起《精神病学前沿》上那行冰冷的铅字:
“……患者常通过自伤行为调节情绪……”
“画的是什么?”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压抑的灰色。
“废墟。”秦疏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和鸽子。”
“它看起来……很想飞出来。”谢流斟酌着词句,指向那只空白的鸽子轮廓。
秦疏桐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看向谢流,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
“能飞出去吗?”她问,声音很轻,像在问谢流,又像在问自己。
谢流与她对视,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名为希冀的星火,正在巨大的荒芜和压抑中艰难地闪烁。
他想起了天台上那个丑丑的雪人,想起了她放在雪人头顶的纸鸟,想起了她说“它找到地方过冬了”时,那近乎温柔的语气。
他放下餐盒,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
“秦疏桐,冬至快乐。”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秦疏桐的脸上激起了清晰的涟漪。她整个人明显地僵住了,拿着塑料叉子的手停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咒语。
她定定地看着谢流,仿佛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图——是客套?是怜悯?还是……
画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模糊的欢闹声,反衬得此处的安静愈发凝重。
几秒钟后,或者是更久,秦疏桐极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毫米。她低下头,用叉子慢慢拨弄着饭盒里剩下的饺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妈妈以前,”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谢流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每年冬至,都会包两种馅的饺子。一种三鲜的,给爸爸。一种茴香猪肉的,给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次性餐盒的边缘,“她说,冬至是夜晚最长的一天,吃了饺子,就不会冻掉耳朵……也不会觉得……太孤单。”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提起母亲,比上一次在天台更加具体,带着生活烟火的细节。谢流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走之后,家里就再也没过过冬至。”秦疏桐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爸爸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包括那些彩铅,好像只要不提,她就没有存在过。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哪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了。”
“冬至快乐。”
谢流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关节,心中那股“于心不忍”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忽然明白,对于秦疏桐而言,这句寻常的节日问候,或许远比一顿热饺子的分量要重得多。
它代表的,不是形式上的团聚,而是一种承认,承认这个日子的存在,承认她与这个日子之间,那些无法被抹去的、带着痛楚与温暖的记忆联结。
他不再说话,只是陪她静静地站在这里,站在这间被昏暗灯光和浓郁颜料气味包裹的画室里,站在一片灰蒙蒙的“废墟”与一只等待填充的鸽子面前。
窗外,是属于大多数人的、热气腾腾的冬至欢聚;窗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沉默却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的、小小的仪式。
秦疏桐终于吃完了那个饺子,放下餐盒。她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谢流,而是重新拿起了画笔。但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在那片灰色上涂抹,而是打开了一管极其鲜艳的、名为“钴蓝”的颜料,挤了一点点在调色盘上。
那抹蓝色,在昏黄的灯光和满眼灰调中,显得异常纯粹、醒目,甚至有些刺眼,像绝望废墟中骤然开出的一朵花,像漫长寒夜里突然点亮的一颗星。
她用一支干净的细笔,蘸取了那抹蓝色,然后,极其小心地,开始一点点填充画布中央,那只鸽子空洞的眼眶。
谢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抹蓝色,如何在那只原本空洞无物的鸽子眼中,逐渐沉淀、凝聚,最终焕发出一种冰冷、脆弱,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他忽然觉得,这句迟来了许久的“冬至快乐”,或许并不仅仅是送给她的。
也送给了那只在灰色废墟中,终于被赋予了一抹颜色的鸽子。
画室依旧安静,窗外的欢闹似乎也变得遥远。这个冬至的夜晚,因为这一抹蓝,因为这一句简单的祝福,在冰冷的寂静中,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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