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夜的雪在地上积起一层匀净的白,偌大的周府浸在被雪吸了音的寂静里,只余下风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雪还在下,绿萼呵着白气,步履匆匆地踩在未及扫净的薄雪上,身后刚留下的印痕旋即又被新落的雪粒子覆盖。
“姐姐来得不巧,长公子有事外出了。”
叩开观澜院的门时,司棋稚气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静清冷,就跟他的主子一样,温和有礼,却又带着淡淡的疏离。
绿萼望着这个十岁书童的坦然目光,脸上浮上一丝失落,问司棋:
“可知长公子何时回来?”
司棋道:
“长公子没说。”
“那等长公子回来能否请他去一趟蒹葭院,就说我们少夫人有事找长公子。”
“姐姐放心,待长公子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
出了观澜院,绿萼想起在来时自家少夫人的交代,说一定要让长公子过去一趟。
也不知少夫人突然要找长公子何事?
自少夫人生病以来,还从未要主动找过长公子,可现下长公子出门去了,少夫人见不到人,定然会失望。
绿萼满心惆怅,想起少夫人那张消瘦没有一丝活气的脸,便心疼不已。
回到蒹葭院时,朱砂红着眼圈从里屋走出来,见到绿萼,偏头看了眼她身后,“长公子没来?”
绿萼轻叹一声,“长公子有事外出了。”
朱砂顿时来了气,“这大雪天的,今日又是休沐日,能……”
她话说一半便被绿萼捂了嘴,绿萼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又忘了之前的教训了?”
半月前,朱砂刚为少夫人煨好的粥被四姑娘的婢女秋月碰洒了,秋月非但没有丝毫歉意,还指责朱砂自己没拿好,两人因此发生争吵。
朱砂觉得秋月之所以这般嚣张无礼,无非就是得了四姑娘的势,四姑娘平日就处处看少夫人不顺眼,总针对少夫人,有其主必有其仆。
朱砂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将以往四姑娘主仆的种种恶行全部骂了出来,此事最后闹到了老夫人旬宁郡主及主母王夫人面前,四姑娘也因此被老夫人罚跪了一天祠堂。
而朱砂与秋月则因争执吵闹被下令打十下板子,朱砂屁股上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这会儿朱砂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随将到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原本红着的眼圈便再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
若是长公子也能住在这蒹葭院,何至于让少夫人想要见他一面都这么难。
从新婚第二日,长公子就与少夫人各住一处,少夫人住这蒹葭院,长公子住观澜院,只每月逢六的日子,长公子会来少夫人房中过夜。
可自少夫人生病后,近几个月来,连那两三夜也不曾有了。
可怜她们少夫人曾欢欢喜喜地嫁进来,日日变着花样想要讨长公子欢心,处处为他着想,就连婆母的冷待,小姑子的欺凌,她是能忍则忍,能避则避,没在长公子面前多说一句她们的不是。少夫人嘴上说怕长公子夹在中间为难,但其实她们都知道,即使说了也没用,长公子不会心疼少夫人。
绿萼拿出帕子为朱砂拭去颊边的泪,叮嘱道:
“等会儿别在少夫人面前哭,也不要说那些刺耳的话,省得更惹少夫人难过。”
朱砂点点头。
绿萼又问道:
“少夫人还醒着吧?”
“醒着呢。就盼着长公子来。”朱砂哽噎答道。
两人整理好情绪走了进去,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子抬眸朝她们望过来,在看到二人身后空空如也,原本期盼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绿萼和朱砂越发难受了,绿萼坐到床边轻声跟床上的女子回道:
“少夫人,长公子有事外出了,奴婢已跟司棋交代了,待长公子回来,就立刻请他过来看望少夫人。”
云宓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
她想见他,从来都很难。
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虚弱开口:
“扶我起来……洗漱更衣。”
说着就挣扎着要起身。
绿萼和朱砂忙伸手去扶,绿萼问:
“少夫人要去哪儿?”
“去见祖母。”
两个丫头不让,“外头下着雪呢,天寒地冻的,少夫人会受不住的。少夫人若有什么急事,我和朱砂代少夫人去说便是。”
“让我……起来。”
云宓不顾两个丫头的阻拦,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紧抓着绿萼,孱弱地抗议着。
绿萼和朱砂眼泪都出来了。
这种天气,少夫人若出门去,身子哪能受得了。
可看她固执的模样,两人又不忍多加阻拦。
朱砂眼见拦不住,便道:
“少夫人稍候,奴婢去请老夫人过来。”
说着转头就往外走。
“慢着。”云宓吃力地喊住她,“你们……也说了,外头下着雪……天冷路滑,祖母……年纪大……怎能让她老人家……前来。”
朱砂停了脚步。
少夫人说得对。
外面那么冷,路上都结着冰,万一老夫人在来的途中受了寒或者摔倒受伤,那蒹葭院的罪过可就大了。
在云宓的坚持下,绿萼和朱砂只好细心地服侍她洗漱穿戴,用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绿萼背着她,朱砂在后扶着,主仆三人顶着风雪出了门。
面对外头雪亮的天光,云宓一时有些不适应。
可她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向那些久违的雪景,贪婪地呼吸着外头清新的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门了,每日只能躺在床上,连下床都艰难。
她突然忆起嫁进周家的那一天,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
再往前一年,同样是这么一个雪天,城郊一片老梅林里,一身霜色滚边裘衣的周砥挑开头顶的冽艳梅枝,就这么闯入她的视线,他清朗干净得像是从冰天雪天里化身而来的梅魂雪魄。
只那一眼,他便在她心里扎了根。
可爱慕他的女子那么多,唯独她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只因她出身商贾,而他,不仅出自有着千年底蕴的兰陵望族,还是春闱时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与她有着云泥之别,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高攀。
之后明昭二年的中秋节,圣上因感念她父亲在危急关头捐赠军饷的功劳,不仅给五哥赐了官,还要为她赐婚,问她是否有中意之人。
她毫不犹豫地看向了人群中的周砥,“我想要嫁给他。”
成亲那一天,雪花纷飞,周砥着乌纱红袍,肩披织金锦缎,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她,大红的衣袍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轮廓分明的白皙脸庞被雪光映得越发通透清冷,他呵气如霜地立于门前,目中一片冰冷。
可她还是很开心。
开心终于能够嫁给他。
……
好冷啊!
尽管绿萼和朱砂给她穿得很多,可此时她还是觉得冷,浑身都禁不住哆嗦。
她不敢再看雪景了,不敢再对着空气呼吸了,更不敢去回忆那些过往点滴,要不然心也会跟着冷。她把脸埋进绿萼瘦削的肩头,索取一点温暖。
“真羡慕秋月她们,可以跟着长公子和四姑娘一起去城郊赏梅。”
前方的廊柱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长公子是出门办事的,可不是去赏梅的。”
“你知道什么。不过是借着办事的由头罢了,我可是亲眼看到林家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坐在马车里。”
“你是说,林家姑娘也在?”
“那还有假。”
听到这里,绿萼和朱砂心里既难受又气愤,禁不住顿了脚步,想听听那些人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可云宓却轻声催促:
“快走。”
两人不禁看一眼自家主子,见她眼睑低垂着,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可她越是这般平静,两个丫头却越发地难受。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她们少夫人,已经彻底心死了!
廊柱后的两个婢女听到近前来的脚步声,转身来看,随神色慌张地走向前来行礼。
三人视若无睹地从她们面前经过。
身后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少夫人当真是病得重了。”
“可不是。听说林家姑娘上个月本来要议亲的,之后又拖了下来。”
“你是说……”
随着说话声渐渐隐去,绿萼和朱砂只觉心中一片冰凉。
眼泪无声无息地溢出了眼眶。
主仆三人行至主院,老夫人旬宁郡主一见虚弱得不成样子的云宓,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赶紧让人过来搭把手将她搀了进去。
可云宓却顾不上坐,颤巍巍地朝老夫人跪下了。
“祖母。”
她声若蚊蝇地唤了一声。
老夫人赶忙拉着她,“有何要紧事非得你自己过来,快起来说。”
云宓却不肯,由两个丫头搀着继续跪着,她满脸恳切地道:
“祖母,孙媳有件事……想要……拜托祖母。”
老夫人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寡瘦的脸颊,一时红了眼眶,“孩子,你说。”
云宓看了眼身边两个丫头,道:
“祖母,云家……已经没了。如今绿萼和朱砂……便是我……唯一的亲人。孙媳……将她们两个……托付给祖母……待我死后,烦祖母……将她们放良,给她们找一个……可靠的人家,好好……好好过日子。”
此事她本想托给周砥。
与他夫妻两载,他虽不爱她,可他到底是个正人君子,她若求他,他必会应允。
可她见不到他,她怕自己等不到他来。
老夫人是周家唯一善待她的人。两年来,只有她真正把她当作周家的一份子。
将绿萼和朱砂交给她老人家,她是放心的。
“傻孩子,你说什么话啊?”老夫人已是老泪纵横,“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麟奴给你请的大夫是京城最好的,一定能治好你的。”
绿萼和朱砂此时抱着自己主子亦是泪如雨下。
刚才临出门时,少夫人让她们二人各自把自己的身契带在身上,两人就已大致猜到,少夫人来找老夫人是为给她们安排后路的。
四姑娘仇视蒹葭院的人,尤其视朱砂为眼中钉,而主母王夫人明知四姑娘平日没少欺辱她们蒹葭院,可只要没闹到明面上便装聋作哑,长公子和老爷又不管内宅事,而老夫人年事已高,也鲜少过问俗务,倘若少夫人真撒手人寰,留下她们两个遗仆,还不得任人糟践?!
少夫人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们。
云宓眼中亦有一滴清泪落下,她道:
“祖母,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的,我……并不畏死,您……不用为我难过。这两年来……孙媳……一直很感激……您对我的爱护,只是……日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孩子,我知道,这两年你受委屈了。”
麟奴那孩子平日也不是个无情之人,偏偏就对他这个妻子很是冷淡,他母亲和妹妹亦没少给她难堪。
这孩子刚来时,还热情得像团火。渐渐地,那火焰慢慢就弱了下去,直到如今,就要油尽灯枯。
回去时,老夫人让人特意备了步撵将云宓抬回了蒹葭院,云宓没清醒一会儿便昏昏然睡了过去。
待再次醒来,屋子里已是烛光摇曳,外头雪亮的光已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云宓只觉眼前所见竟都是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这是临死之兆吗?
恍惚中她似听见她的五哥在喊她:
“小官,快起来,带你玩雪去。”
“快点小懒猫,城郊那片梅林开花了,带你去看。”
是五哥来看她了么?
她睁大眼睛四处观望、寻找。
却寻不见五哥的身影。
只隐约看见绿萼和朱砂的身影在眼前晃动。
“五哥来了吗?”她忍不住出声问。
绿萼和朱砂神色一怔,见她像是迷糊了,心底又泛起一阵悲意。
绿萼轻声说道:
“五公子没来,少夫人想是做梦了。”
是做梦吗?
可她明明听见五哥在喊她。
“五哥来接我了!”
她喃喃自语道。
绿萼和朱砂一听,眼泪忽地下来了。
“少夫人,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云家在半年前被卷入郢王谋反案,但凡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或斩或绞,十五岁以下男子及母、妻、女、伯、叔、侄等一律流放去了西南夷障之地,而五公子早在半年前就被处以绞刑,就连少夫人的母亲,也在流放的途中不幸死去。
少夫人本就过得苦,自嫁入周家后,她们眼看着原来朝气蓬勃的姑娘一日日地憔悴、枯萎,在遭遇那一场灭门惨祸后更是忧思成疾,短短几个月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影影绰绰中,云宓似看到一个高大挺括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
尽管看不清,可她知道那不是五哥。
而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是幻觉?
还是他真的来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云宓对着那尊模糊的影子虚弱开口:
“对不住……是我耽误你了。”
到底是她对不起他,强求了这段姻缘。
与他成婚之后,她方从周宁口中得知,他本与那林家姑娘情投意合,若不是她在金殿上的一句话,他与林姑娘本该成就佳话的。
罢了,她终归是要死了,还他自由身。
云宓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唯感到耳边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后来那片呜咽声也渐渐远去了。
她知道她已经彻底解脱了,心里说不出地轻松。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像是车轮碾压地面发出的轱辘声,马蹄的嘚嘚声,还有人的说话声,最清晰的莫过于其中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母亲!
母亲在说话。
她终于跟母亲团聚了,她就在她身边。
她的心一下雀跃起来,这样的开心满足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姑娘。”
“姑娘。”
“该醒了姑娘。”
云宓遽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章是唯一虐女主的地方。男主并无心上人,身心都洁,但前世也是真的不爱女主。正常情况下,每天中午12点会更,有事会请假。今日会分不同时间段更三章,晚上八点前更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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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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