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
温余浅把校服外套又往紧裹了裹，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没力气去松。教学楼走廊里的喧嚣像被雨泡过，闷沉沉地压在头顶，初三下学期的倒计时牌红得刺眼，数字一天天往下掉，像她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光。
“温余浅，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带着恶意的黏腻，从身后缠上来。温余浅的脚步顿住，指尖掐进书包带的布料里，指节泛白。
林薇薇和张晓曼并排站在她面前，校服裙摆被风吹得晃晃悠悠，脸上是那种看好戏的笑。林薇薇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语气轻飘飘的：“听说你最近总去找江屿啊？”
温余浅低着头，没说话。她去找江屿，只是因为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题实在解不出来，全班只有江屿的解题步骤写得最清晰。她犹豫了三天，才敢在晚自习时递过去一张写着问题的纸条。
“哑巴了？”张晓曼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拔高了些，“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江屿是你能随便找的吗？”
走廊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她们三个。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温余浅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像要钻进骨头缝里。
“我只是问他题目。”她终于小声辩解了一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问题目？”林薇薇嗤笑一声，伸手猛地推了她一把，“谁信啊？我看你是想攀高枝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爸妈天天吵架的货色，还想勾引人？”
温余浅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父母的争吵像一根刺，被林薇薇狠狠扎进她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跟她废话什么，”张晓曼挽住林薇薇的胳膊，眼神斜斜地睨着温余浅，“老师不是说让你去办公室拿卷子吗？正好，我们也顺路，一起走啊。”
温余浅知道她们说的是谎话。办公室早就没人了，她们是想把她拖到校外去。以前也有过几次，在学校后门那条堆满垃圾桶的小巷里，她们抢她的零花钱，撕她的作业本，用最刻薄的话骂她。她从来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每天争吵不休的父母。
“我不去。”她攥紧书包带，试图从她们身边绕过去。
林薇薇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不去？由得你吗？”
张晓曼也上来扯她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一左一右，像拖牲口一样把她往楼梯口拽。温余浅的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课本散落出来，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却怎么也挣不开她们的钳制。
“放开她。”
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从楼梯拐角处传来。
林薇薇和张晓曼的动作顿住了。温余浅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江屿站在那里。他背着书包，校服拉链拉得很整齐，手里还拿着一本物理练习册，大概是刚从办公室问完题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温余浅被抓住的胳膊上，眉头微微蹙着，语气算不上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屿？”林薇薇脸上的嚣张瞬间收敛了些，讪讪地松开手，“我们就是跟温余浅闹着玩呢。”
“闹着玩需要把人往校外拖？”江屿往前走了两步，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和雨水，递到温余浅面前，“她的卷子呢？”
张晓曼撇了撇嘴，没说话。林薇薇瞪了温余浅一眼，拉着张晓曼转身就走，走之前还不忘丢下一句：“温余浅，你等着。”
巷口的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温余浅站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江屿把书包递给她，声音放软了些：“你没事吧？”
温余浅接过书包，手指碰到他的指尖，烫得她立刻缩了回去。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们经常这样吗？”江屿问。
温余浅咬着唇，没回答。她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被藏在角落里的难堪和屈辱，像惊蛰时节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虫子，丑陋又顽固。
“我送你回家吧。”江屿没再追问，只是很自然地说。
温余浅愣住了。她家离学校不算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但她从来没和同学一起走过。那条路对她来说，更像是一条单独的隧道，连接着压抑的学校和争吵不休的家。
“不用了，谢谢你。”她低着头，声音还在发颤。
“走吧，”江屿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率先迈步走出教学楼，“雨好像要下大了。”
温余浅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雨确实大了些，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路无话。
温余浅能闻到江屿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了几根，微微垂着，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快到小区门口时，温余浅听到了熟悉的争吵声。是她的父母。声音从家里的窗户传出来，尖锐又刺耳，像玻璃摩擦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日子没法过了！”是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想怎么样？你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爸爸的声音更加暴躁，伴随着东西被摔碎的脆响。
温余浅的脚步猛地停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站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下，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落在她的鞋面上，冰凉刺骨。
江屿也停下了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栋居民楼，隐约明白了什么。“到了？”他轻声问“好巧，那栋楼对面的楼房是我家。”
温余浅点了点头，却没有动。她看着自家亮着灯的窗户，窗帘没拉严，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推开那扇门的力气都没有。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江屿“嗯”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那个......”温余浅突然叫住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江同学，可以和我聊会天吗？如果你着急的话，你先走吧。”
她说完就后悔了。
她和江屿不算熟，顶多算是同班同学，他凭什么要留下来听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一定很丢人。
江屿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她：“不着急，聊什么？”
温余浅没想到他会答应，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
雨还在下，香樟树叶上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她看着江屿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让她莫名地觉得安心。
“我爸妈......他们要离婚了。”她小声说，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说完这句话，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积压了很久的情绪突然决堤。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书包掉在地上，伞也歪倒在一边，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后背，冰凉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疼。
江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伞举到她头顶，挡住了落下来的雨。他站在她身边，像一座安静的山，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却给了她一种无声的支撑。
温余浅哭了很久，直到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兔子，不好意思地对江屿笑了笑：“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没事。”江屿把伞往她那边又倾斜了一点，“很难受吧？”
温余浅点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他们天天吵架，从初一吵到现在。以前还会避开我，现在连躲都懒得躲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疲惫：“我知道他们早就过不下去了，只是在等我中考完。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快点离，这样就不用再听他们吵架了。可是......”
她顿了顿，眼圈又红了：“可是我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离婚了，我该跟谁走。我妈说她要去南方，我爸说他不会让我走的。”
江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昏黄的路灯透过雨幕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他们的累赘。”温余浅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没有我，他们可能早就离婚了，也不用互相折磨这么多年。”
“不是这样的。”江屿突然开口，声音很认真，“大人的事情有他们自己的原因，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温余浅看着他，愣了愣。好像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父母吵架的时候，总会说“要不是为了孩子”；亲戚邻居议论的时候，也总会叹息“这孩子真可怜”。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一切的根源。
“真的吗？”她小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江屿点点头：“真的。你好好学习，考上自己想去的高中，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其他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温余浅看着江屿，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松动了。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谢谢你，江屿。我好多了。”
“不客气。”江屿笑了笑，“天快黑了，你赶紧回家吧。”
温余浅点点头，捡起地上的书包和伞：“那我进去了。再见。”
“再见。”
江屿冲着她笑了一下，温余浅愣了一下回了他一个笑容。
看着江屿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温余浅才转过身，慢慢地走进小区。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片漆黑，她摸索着爬上楼梯，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到了家门口，她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线。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烟头在黑暗中明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是爸爸。
温余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爸，我妈呢？”
没有回应。只有烟头被摁灭在烟灰缸里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温余浅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些：“我妈去哪里了？！”
“她走了。”爸爸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莫名的怒火，“那个贱蹄子，居然这么搞，真是不怕我弄死她。要是让我见到她，我肯定要打死她的！”
恶毒的话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温余浅的心里。她看着黑暗中父亲模糊的轮廓，突然觉得很陌生，很害怕，但又很熟悉。
“你......”她想质问，想怒吼，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妈妈，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住了。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小时候，她因为说爸爸不该打妈妈，被他一巴掌扇在脸上，嘴角火辣辣地疼；初二那年，她因为替妈妈辩解了一句，被他追着打了整个客厅，胳膊上青了好大一块，好久都没消下去......
那些疼痛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的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的人还在静静的吸烟，应该是在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解决这个“累赘”。
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打湿了裤腿，带着滚烫的温度。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低声哭泣。惊蛰的夜，终究还是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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