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是裹着寒气来的。
温余浅把校服领口又拉高了些，棉布摩擦着冻得发红的耳垂，留下细碎的痒。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灰蒙蒙的光从楼梯转角的窗子里渗进来，在台阶上投下一块一块潮湿的光斑，像没干的泪痕。
“今天是雨水啊……”
日历上那个被红笔圈住的小字，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书包侧袋里装着半块昨天剩下的面包，硬邦邦的，边缘硌得肋骨发疼。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光斑的边缘，像是在跳一支没人看懂的舞。
初三（七）班的教室在三楼最东头。离上课铃响还有十五分钟，走廊里已经飘着早餐的香气，豆浆甜腻的味道混着煎饼的油香，钻进温余浅的鼻子里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
教室后门虚掩着，她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张晓曼的声音，又尖又亮，像指甲划过玻璃：“……你们说她今天会不会又迟到？”
“我赌五块钱，她肯定是躲在哪个角落啃干面包呢。”
哄笑声像炸开的爆米花，噼噼啪啪落在空气里。温余浅的手僵在门把手上，指节泛白。
“别这么说呀，”林薇薇的声音慢悠悠地接上来，带着点刻意的温柔，“余浅多乖啊，怎么会迟到呢？说不定是在给我们准备‘惊喜’呢。”
又是一阵笑。温余浅闭了闭眼，推开门的瞬间，所有声音都像被按了暂停键。
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林薇薇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用一支银色的钢笔转着圈，阳光透过雨雾落在她栗色的卷发上，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她旁边的张晓曼冲温余浅挑了挑眉，嘴角勾着熟悉的笑。
温余浅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这里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窗外是灰色的围墙，墙根处长着几丛枯黄的杂草，被雨水打得蔫蔫的。
她把书包塞进桌肚，刚要拿出课本，前桌的男生突然“哎呀”一声，铅笔盒“啪”地掉在地上，铅笔、橡皮滚了一地，有几支正好停在她的脚边。
“对不起啊温余浅，帮我捡一下呗？”男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没回头。
温余浅蹲下身，手指刚碰到一支绿色的铅笔，就听见张晓曼在前面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啊，天生就是捡东西的命。”
她的动作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潮湿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酵，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函数公式，粉笔灰混着雨水的潮气落下来，在讲台上积起薄薄一层。温余浅盯着笔记本上的空白处，耳朵里却全是林薇薇和张晓曼在后排传纸条的窸窣声。
她知道，等下课铃响，那些声音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重量，落在她的脸上。
下课铃像一道惊雷炸响时，温余浅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攥着笔的手开始发抖，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林薇薇和张晓曼起身的声音很轻，却像踩在她的神经上。她们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靠在后门的门框上，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同学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不停地瞟过来。温余浅低着头，数着笔记本上的格子，一格，两格，三格……
“温余浅。”
林薇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吓得一哆嗦，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慢慢转过身，看见林薇薇抱着胳膊站在面前，张晓曼歪着头，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走廊里的风灌进来，带着雨的湿气，吹起林薇薇耳边的碎发。
“今天表现不错啊，没迟到。”林薇薇弯了弯眼睛，语气里的甜腻像裹着毒的糖，“所以，我们来给你个奖励。”
张晓曼往前一步，抬手按住温余浅的肩膀。她的力气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温余浅单薄的校服里。
“记住了，这是奖励。”林薇薇说。
第一个巴掌落在左脸上时，温余浅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脸颊火辣辣地疼，带着麻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太阳穴。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一。”张晓曼数着，声音里带着兴奋。
第二个巴掌来得更重些，打在右脸上。温余浅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点敲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在为这荒唐的一幕伴奏。
“二。”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来。这是她早就学会的本事——在她们面前，眼泪只会换来更过分的嘲弄。
第三个巴掌落在下巴上，带着一股推力，让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下巴像是脱了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三。”
张晓曼松开了手，林薇薇用纸巾擦了擦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明天也要乖乖的哦。”她说完，和张晓曼相视而笑，转身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温余浅才敢抬手捂住脸。掌心碰到皮肤的瞬间，疼得她指尖一颤。她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像有火在烧，和窗外的湿冷形成诡异的对比。
教室里剩下的同学默默地收拾东西，没人说话，没人看她。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雨声越来越响。
温余浅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校服的布料吸走了她眼角的湿意，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想起昨天放学时，在学校门口看见的那棵玉兰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只求救的手。
第二节课前的课间，温余浅去了趟洗手间。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两边脸颊各印着一个淡淡的红印，下巴有些肿。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水让疼痛减轻了些，却让心里的寒意更重了。
回到教室时，她发现桌肚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信封，白色的，没有邮票，也没有署名。她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
她把信封捏在手里，薄薄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上课铃响了，她匆匆把信封塞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心脏却跳得像要炸开。是谁放的？林薇薇和张晓曼的恶作剧吗？还是……
一整天的课，温余浅都听得浑浑噩噩。老师讲的重点，黑板上的板书，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她的注意力全在书包里的那个信封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裤缝，想象着里面的内容。
会不会是骂她的话？像以前那样，用刻薄的字迹写着“怪物”“滚远点”？
……或者，是警告？
她不敢想下去，却又控制不住地期待着什么。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也会让人拼尽全力去抓。
中午放学，温余浅没有去食堂。她躲在教学楼后面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枝桠粗壮，能挡住大部分的雨。她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硬邦邦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干得难以下咽。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同学们的说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摸出那个信封，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拆开了。
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一行字：“雨天也会有光。”
字迹很工整，带着点少年人的挺拔，不像女生的字。
温余浅愣住了，反复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暖意。不是恶作剧，也不是警告。
所以，是谁？
她抬头看向教学楼，窗户里映着模糊的人影，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窗口，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下午的课间，林薇薇和张晓曼又来了。
“听说你中午躲在树后面哭了？”张晓曼笑着，伸手就要去推她。
温余浅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反抗。
张晓曼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哟，胆子大了？不记得你上次反抗的时候，被揍成什么样了吗？”
林薇薇按住张晓曼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温余浅：“怎么，不服气？”
温余浅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脸上的疼还在隐隐作祟，可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却让她有了一丝微弱的勇气。
“我没哭。”她小声说，声音带着点发颤，却异常清晰。
林薇薇挑了挑眉，像是觉得有趣：“哦？那看来是我们看错了。”她往前走一步，逼近温余浅，“不过，奖励还是要给的。”
温余浅闭上眼睛，等待着熟悉的疼痛。
可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
她听见张晓曼“咦”了一声，睁开眼，看见林薇薇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教室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男生，很高，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露出干净的眉眼。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像是刚从传达室取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温余浅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林薇薇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挂上笑容，拉着张晓曼转身走了。“算了，今天心情好，放过她。”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温余浅听见。
男生的目光在林薇薇和张晓曼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到温余浅身上。他的眼神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带着点探究。
温余浅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慌忙低下头，脸颊的热度比刚才被打的时候还要高。
男生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教室。他的座位在第三排，离她很远。
温余浅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是因为他吗？林薇薇她们才停手的？
她不认识他。或者说，她认识他，却从来没说过话。他是班里的学霸，叫江屿，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很少和人说话，却因为成绩好，长得清秀，被很多女生偷偷议论。
他为什么会看她？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雨还没有停。温余浅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心里还在想着中午的便签和刚才江屿的眼神。
她走出教室，发现雨下得更大了，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她没有带伞，抱着书包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传达室的大爷突然在楼下喊她：“温余浅！有你的花！”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余浅！三楼的温余浅！”大爷又喊了一声，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花束。
周围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窃窃私语。温余浅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犹豫着跑下楼，接过那束花。
是一束雏菊，白色的，小小的花瓣上还带着水珠，被一张浅蓝的包装纸包着，系着一个简单的蝴蝶结。花束里没有卡片，没有署名。
“刚才一个男生送来的，说是给你的。”大爷说，“看着挺精神的小伙子，没留名字。”
男生？
温余浅抱着花，站在雨里，突然想起了中午的便签，想起了刚才江屿的眼神。她抬头看向教学楼的窗口，三楼的窗户大多黑着灯，只有一个窗口还亮着，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
雨落在雏菊的花瓣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白色的花瓣在雨里轻轻颤动，却没有低下头，反而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温余浅把花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团微弱的光。脸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心里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不少。
她转身走进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却没有让她觉得冷。怀里的雏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混着雨的湿气，钻进她的鼻子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张便签是不是他写的。但她知道，这个雨水节气，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就像便签上写的那样，雨天也会有光。
而那束光，或许正藏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悄悄注视着她，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照亮她灰暗的世界。
温余浅抬起头，看着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虽然依旧是灰色的，却仿佛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她抱紧怀里的雏菊，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等待着她的、或许不再那么寒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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