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泉落地机场时赶上了一阵蒙蒙小雨,雨丝如针,砸在脸上带起细细密密的痒。
回国时间定下得突然,行李几乎都在路上,他轻装简行,身上只带了一只盛放必备物品的双肩包。
还是不仔细,双肩包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了一通,就是没带着卫生纸。
锦江九月末的天还不算冷,和德国慕尼黑相比温度甚至要略高一些,但可能是刚刚淋了层小雨没擦干净的缘故,章泉总觉得身上很冷。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叫他即便咬紧牙关极力忍耐,蜷在冲锋衣口袋里的手还是不时颤抖。
吐出一口浊气,章泉将拉链拉到最顶,埋头向前——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两点左右机场接机的人不是很多,章泉没做章家人会来接他的春秋大梦,来之前约好了出租车,便微曲着背径直朝出口方向走去。
从人群的夹缝向外走时,章泉耳尖地听见了一道男声,低沉磁性,格外突出。
“锦玉不哭,再等两分钟,马上妈妈就到了。”
这熟悉的声音轻而易举就能勾起一段深埋在记忆深处的记忆,章泉眼睫颤了颤,将刚才因潮湿捋向脑后的发丝拨下来遮住眉眼。
他脚步急促,有意识地远离那道声音,绷紧的神经让他时刻留意着周遭。
杂乱的脚步声,三言两语的交谈,托举起了一道稚嫩清脆的童声——“舅舅,妈妈在那边啊!”
前面就能看到出口了,章泉已经跑了起来,但男人的笑声犹如死神的镰刀,叫他避无可避。
嘭——是他心脏坠地的声音。
他的后衣领被男人紧紧攥住,猛然收紧的领口瞬间卡住呼吸,叫他骇然地瞪大眼睛。
“……章泉,这么大个活人站你面前接机,你看不到?”
男人手劲极大,单手抱着个两三岁的孩童,照样不费力气地把章泉像转陀螺一样翻了个面。
章泉不知道自己僵站了多久,脑中走马灯似的回忆起高中时代的事,一道模糊的剪影越来越清晰。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企图以疼痛来驱逐□□的恐惧,只是尽管他尝到了咸猩的滋味,身体还是抖个不停。
“哇,章泉,你怎么哭了?”他放下了怀里的孩子,捏起章泉的下巴夸张地惊叹,似要茹毛饮血的眼神刮过章泉的四肢百骸,他忽而笑开,“真他妈没出息。”
“留学四年就学成了这样?”
章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下突突跳,如此僵持半天,章泉动了动干涩的唇,一张口竟是吐出了一嘴的血,血水混着唾液,好死不死顺着下巴颏流到了男人手上。
“我草,你他妈得病了?!癌症还他妈能遗传?不对啊,你又不是章家的亲儿子……”
章泉终于停止了颤抖,他手指冰凉,边扣男人的手边向后缩脖子,男人心思都记挂着他刚才呕出的一口血,手上力道更重,拉拉扯扯中赚足了回头率。
最终章泉还是被他扣住了,闭着眼任凭对方里里外外检查一通,这事才算有了个结果。
腕上的桎梏转移到后颈,章泉衣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一丝微妙的预感叫章泉下意识看向男人,正撞进他火山欲发的眸子。
来电显示是一串未命名的号码,但章泉对此已熟记于心,指尖悬停两秒,还是接下了,毕竟他之所以回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那个人身上。
甫一接通,便是一道上了年纪的男声,两人之间连基本的称谓都没有,直入主题。
“下飞机了?”
章泉瞟了男人一眼,声音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不情愿:“嗯。”
“罗泊过去接你,你别乱跑麻烦人家,机灵着点儿,明白?”耳朵接收到这个名字,章泉狠狠地一皱眉头,下唇附近的肌肉缩紧,是嫌恶。
他反手挂断电话,收回手机,抬头,罗泊扯出个僵硬的笑,两人对视一瞬:“章叔都来电话了,走呗。”
章泉将衣领拉高,手指擦在凉透的金属拉链上打滑一下,可能是出于反胃紧张,又或者是单纯的恐惧。
罗泊带他出了机场,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面色不耐。
“孩子带到了,秘书也给你送过来了,您还有差遣?”
“顺路?二姐你好好搞清楚,章家和罗家一南一北,顺哪门子路,行了我现在安排人来接你,你带着他们在附近逛逛,我买单。”
孩子……章泉这才想起刚才罗泊怀里是报这个小孩儿,他向后忘了一眼,哪还有那个小身影。
挂断电话罗泊手心汗津津的,他扣住章泉后颈上凸出的骨头,只觉得四年过来章泉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冷淡的意料之中,却又是清理之外——他怎么不害怕呢。
罗泊听朋友说过白人饭是不怎么好吃,不过章泉不是会挑食的,四年过来竟也瘦了很多。
他伸手捏了捏他冷白的下颌肉,只能捏起来薄薄一层皮,章泉被这下捏醒神了,下意识就往罗泊手上扇去。
罗泊学了多年的格斗散打,反应力不是常人能及,刚飞快地收回手就听见响亮地巴掌声,章泉哆嗦了一下,手还愣愣的没放下,眼里有那么点不可置信。
整个人简直都在冒傻气。
罗泊心情诡异的变好了,他贴心为章泉拉开了副驾车门,硬把章泉塞进去后自己也绕了车头半圈上车。
副驾座位带着一股淡淡的女士香水味,是清甜的柚子香,章泉始终沉默着,手指搭在把手上,直到车辆启动,再无转圜余地,他才将头抵住车窗玻璃,慢吞吞掏出来手机。
刚才在机场走得太仓促,社交软件上积攒了几条没来得及回的消息。
章泉心烦意乱,敷衍地回了两个关系普通的同学,和相处得不错的前任雇主报了平安,这才打开微信指尖绕过各种通知消息,下滑到最后一个红点,他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那人的头像是一条梳着中分的阿富汗猎犬,很诡异,也因此在章泉的众多联系人中脱颖而出。
盈盈:【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房子我给你找好了,也请了保洁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就是我今天有要紧事,不能亲自带你去验收成果了。】
后面还跟了一个哭泣小鸡仔的卡通表情包。
李盈的父亲在章泉高二被收保护费时救下过他,还放话让章泉放学后可以去他家面馆写作业,一来二去,即便章泉和李盈不在同一高中,两人也有了不浅的交情。
更别说章泉出国仓皇,很多人际关系都或自发或被迫断开,李盈这个唯一没和他断联过的朋友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章泉嘴角动了动,在输入框里刚打出谢谢二字,还没发送,旁边的罗泊就幽幽地开口了。
前方赶上红灯,罗泊长臂一伸就要抢章泉的手机,不满问:“谁啊,这么高兴。”
章泉把手机压到腿上反手盖住,目视前方,并不回话。
罗泊轻嗤一声摸上他的大腿,章泉穿一条休闲裤,料子软,罗泊手放上去能圈住他半条腿,动作愣了一瞬,冷嘲:“当年罗家没给足你钱?瘦得竹竿一样。”
章泉喉结动了一下:“绿灯了。”
后面一辆吉普紧随着按起催命般的喇叭,罗泊回身发动车子,匪气的眉眼映在后视镜里。
“操。”
公路两侧的隔离带飞速向后驶去,接下来的路程罗泊没有再开口,只是把车速提到一个危险的程度,不断向前超车,身边恼怒的车鸣声不断,章泉眉头拢起。
他从慕尼黑直飞锦江,十个小时坐下来没有吃东西,胃里空得发疼,罗泊又是这么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到了章家门前车辆一个急停,章泉向前窜出一段距离又被安全带顶回来,胃里更是抽搐一样,隐隐向上返出涩苦的胆汁。
章泉抖着手解了安全带下车,步伐踉跄,他甚至连随身的背包都没有拿,冲到空地弓腰紧捂嘴巴,罗泊顺手关上车门,犹豫两秒,把手轻轻放他背上顺着脊梁骨抚摸。
他能感觉到掌下章泉的肌肉瞬间僵硬,颇有些不快地加重力道,让那脊梁一弯再弯。
“吐完没,吐完就进去,章叔还在里面等着。”
章泉没有吐出什么东西,他撑着膝盖缓了两分钟才直起身,因为紧捂着嘴巴,他的脸憋得涨红,眸色水亮,嘴唇被咬得肿起来,他躲开了罗泊的触碰,哑声道:“我的包还在车上。”
罗泊有些不耐烦:“一会儿还得走啊,拿它做什么?”
章泉黑漆漆的眼睛扫他一眼,道:“就要拿。”
罗泊不说话,但是开了车锁。
时过境迁,章家现在不仅从临市那个小地方搬到了锦江,住处也从联排别墅换成了自带前后院的独栋别墅,罗泊对这里很熟悉,抛接着车钥匙没话找话,问章泉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在哪里上学,什么时候毕的业,最后,他问他想不想家。
“我不是章家人。”用不着想家。
罗泊不置可否:“嗯,那你前十八年不是一直吃章家的喝章家的?”
章泉没有反驳。
别墅前院很大,花园有专人打理,栽种着大片符合时宜的茶花,两人来到门前,管家和佣人早已候在门外。
这夸张的做派让章泉眼角抽跳。
罗泊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脱了外套顺手递给佣人,轮到章泉却是摆摆手,抓着双肩包微低垂着头往里走。
刚进门厅,鞋还没换下,章泉就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年轻女人的沙哑声音。
“罗泊哥,这次还要多亏你,刘姨才能排上最早的一台手术,刘姨吉人天相,天时地利人和,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哎,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逸远哥呢,他是不是在后面?”
不等罗泊和章父回应,她说完便往门厅跑,不过注定让她失望了。
章泉换上拖鞋转身,看到披着长卷发的女生表情瞬间凝固,足足过了好半响,章泉和她擦身而过,女生才磕磕巴巴开口:“章泉哥,你,你回来这么早啊。”
章泉没回答,于情不对,于理,真假少爷各归其位后她从章泉的娃娃亲对象变成江逸远的娃娃亲对象,是该少聊两句,避避嫌。
章泉拎着包走到客厅实木茶几前停下,静默地接受着主位上章家洞的打量,以及右侧罗泊频频射向他的目光。
女生拖沓着脚步跟过来,正好听见章泉平静的询问:“她呢?”
章父眼睛眯了眯:“医院。”
“没人照顾她吗?”
“大家这不是都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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