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北城大学校园里熙熙攘攘。
林炽阳拖着两个超大行李箱,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
他刚刚帮一位找不到宿舍楼的女生指了路,还顺手帮她把行李搬上了三楼。
“需要帮忙吗?”林炽阳看见前面一个瘦削的男生正费力地想将行李箱抬上台阶,自然而然地开口问道。
那男生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牛仔裤边缘有些磨损,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包裹着,与周围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用。”他简短地回答,声音低沉而疏离。
“别客气嘛,大家都是同学。”林炽阳已经走上前,轻松地提起那个看起来不轻的箱子,“哇,这里面装了什么?砖头吗?”
男生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拒绝。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稍高一点的男生,阳光从他蓬松的棕发间穿过,照亮了他脸上小而透明的汗毛。
那笑容太过明亮,好刺眼。
“我叫林炽阳,设计系的。”他空出一只手伸过来,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江隐。”男生简短地回答,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就收回,“美术系。”
“太巧了!我们算是半个同行啊。”林炽阳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一边轻松地提着箱子上台阶,一边继续说,“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
“辰州市。”江隐的回答依然简短。他注视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陌生人如此热情。
这种阳光开朗的人通常都有所图谋,或者更糟,他们可能真就是这么天真愚蠢。
到了宿舍楼门口,林炽阳把箱子放下,依然面带微笑:“好了,就送到这儿吧。对了,晚上有新生联谊会,你要来吗?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江隐几乎要冷笑了。
朋友?他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但江隐看着林炽阳期待的眼神,他莫名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六点,我在这儿等你?”林炽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真的为这个约定感到高兴。
江隐又点了点头,看着那个阳光下的身影挥手告别,转身跑下台阶,又去帮助另一个拖着沉重行李的女生。
他的笑容始终不变,热情而真诚。
虚伪,江隐心想。
没有人能一直这么快乐,这么无私。那阳光一定是伪装。
但当他提着箱子走进宿舍楼,回头瞥见林炽阳正帮一位老人拾起散落一地的资料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却让江隐的心跳漏了一拍。
夕阳光线从林炽阳身后穿过,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
在那一刻,江隐莫名想起自己在地下室画室里临摹过的那些宗教画作中的天使。
他迅速掐灭了这个荒谬的联想。
不过是又一个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罢了,江隐对自己说。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耀眼的身影上移开,为什么心里会涌起一种既向往又排斥的复杂情绪。
那阳光太炽烈,会灼伤习惯阴暗的人。
江隐转身走进宿舍楼内,阴影逐渐覆盖了他清瘦的身形。
宿舍楼里的空气带着陈旧灰尘的味道,与楼外阳光下的鲜活喧嚣截然不同。
江隐的宿舍在四楼走廊的尽头,一个僻静的角落。他用钥匙打开门,狭小的空间摆放着两张床和书桌。
另一张床铺空着,桌面还积着灰。他的室友还没来。
江隐费力地将沉重的行李箱拖过门槛,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靠着门板,微微喘息,耳边还残留着林炽阳那活力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
“别客气嘛,大家都是同学。”
“晚上有新生联谊会,你要来吗?”
江隐的眉头蹙起。他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的热情,像粘腻的蜜糖,咬一口就在口腔里无处不在。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用冷漠和疏离在周围建起高墙,阻断一切不必要的接触和可能会带来的麻烦。
江隐走到窗边,楼下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他几乎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
很快,他就找到了。
林炽阳正站在一群新生中间,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就像一颗发光的恒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群的中心。
江隐迅速拉上了窗帘,将阳光和窗帘隔绝在外。房间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过的光线,在地板上切割出狭长的一条。
他蹲下身,打开那个过分沉重的行李箱。里面井井有条地塞满了画具:结实的木质画箱、用旧了的调色板、各种型号的画笔、用牛皮纸包裹的颜料管、几本厚重的画册,还有一小捆用麻绳绑着的素描卷。
最底层,是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素描本,但他没有拿出来,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布料的边缘,便合上了箱子。
江隐整理完有限的行李,坐在空荡的书桌前,拿出一本速写本。
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勾勒出却不是静物或者风景,而是一个带着灿烂笑容的轮廓,身上好似有阳光在跳跃。
他猛地停笔,烦躁地用手指抹乱了那几笔线条。
为什么总是想起那个人?
明亮的眼睛、灿烂的笑容以及他自然而然的触碰……
“虚伪。”江隐再次低声告诫自己,“或者愚蠢,不要被诱惑了。”
——
艺术系的公共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整个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江隐坐在角落,画笔在画布上轻轻扫过,留下一片沉郁的蓝色。
“果然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明亮得与画室的沉静格格不入。
江隐没有回头,但笔尖微微颤抖,在即将完成的海景画上点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波浪。
林炽阳已经走到他身后,带着一身运动过后的热气。“不是说好六点见面吗?现在都六点半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如既往的热情,“我去你宿舍找过了,你室友说你可能在这儿。”
“有事?”江隐继续涂着画布上的海浪,试图掩饰自己被打乱的心绪。
“新生联谊会啊!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林炽阳凑近看画,“哇,你这画真好。像是真的有海水要涌出来一样。”
太近了。
江隐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度拂过自己的后颈。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我不去了。”他说,“没什么意思。”
“别啊,”林炽阳绕到他身旁,随意地靠在画架边上,“我都答应要给你介绍朋友了。走吧,就一会儿,不喜欢我们就溜。”
江隐终于抬头看他。
林炽阳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还有点湿,像是刚冲过澡。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的期待如此纯粹,让人难以拒绝。
也可能是江隐自己不想拒绝。
“就一会儿。”他放下画笔,语气依然冷淡,但林炽阳已经笑起来,那笑容明亮得让江隐几乎想要抬手遮挡。
去联谊会的路上,林炽阳一直说着他今天认识的人、遇到的事。
江隐沉默地听着,偶尔瞥一眼身旁这个仿佛自带光环的人。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能对生活抱有如此直白的热忱。
联谊会在学生活动中心的一个大厅里举办,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林炽阳一进门就被几个新生认出来,明明才不过一天时间,他居然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炽阳!这边!”一个女生挥手喊道,旁边站着几个看起来同样开朗的学生。
林炽阳笑着回应,然后自然地拍了拍江隐的后背:“走,介绍你认识一下。”
江隐的身体僵了一下。
那个触碰太自然,太随意,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他跟着林炽阳走过去,感觉自己像是一抹灰暗的影子,融不进这群光彩照人的人群。
“这是江隐,美术系的,画得超级棒!”林炽阳向众人介绍,手臂依然随意地搭在江隐肩上。
江隐勉强点了点头,看着一圈笑脸,感到一阵窒息。他们交谈的内容轻松愉快,比如新学期选修什么课,哪个食堂最好吃,周末有什么出游计划。
这些都是江隐从不关心的话题。
“炽阳,听说你篮球打得很好?”一个高个子男生问道,“我们正组队参加新生杯呢,要不要加入?”
林炽阳眼睛一亮:“当然!我正愁找不到队呢。”
众人欢呼起来,仿佛已经赢得了比赛。
江隐看着被围在中心的林炽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极了。他悄悄后退一步,想从林炽阳的手臂下溜走。
但那只手臂收紧了,林炽阳突然说:“江隐也得来!给我们当啦啦队怎么样?”
众人笑了起来,江隐感到一阵难堪。
“我不会。”他生硬地说。
“开玩笑的啦。”林炽阳松开他,眨了眨眼,“不过你真的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总一个人待在画室里会发霉的。”
那一刻,江隐突然厌恶极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关心。他冷冷地看了林炽阳一眼,转身就走。
“江隐?等等!”林炽阳追了上来,在门口拉住他,“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隐甩开他的手:“别假装很了解我。我们才认识一天。”
林炽阳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终于褪去。
那一刻,江隐几乎感到了一丝快意,他终于成功撕破了那层永远阳光的面具。
但很快,林炽阳的表情又柔和下来:“你说得对,对不起。我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踌躇怎么开口,“觉得你很有意思,想多了解你一点。”
这句话太真诚,太直接,让江隐措手不及。他盯着林炽阳,想找出一点虚伪的痕迹,却只看到一双澄澈的眼睛。
“为什么?”江隐终于问出了从见面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对我这么……热情?”
林炽阳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这次的笑容有些不一样,稍微收敛了一些光芒:“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期待。其他人看到我,就期待我永远开朗、永远乐于助人。但你不一样……”
他顿了顿,“你好像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
江隐震惊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肤浅的阳光男孩会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我……”江隐不知该如何回应。
林炽阳又恢复了往常的神采,他伸出手:“所以,朋友?给我个机会证明我不是完全虚伪的?”
江隐看着那只手,犹豫了片刻,终于握了上去。那一刻,他感觉到林炽阳的手温暖而有力,与自己常年沾着颜料、微凉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就一会儿。”江隐重复了早先的话,但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林炽阳笑起来,这次江隐没有觉得刺眼。
回到联谊会上,江隐依然安静地站在角落,但这次他不再想着逃离。
他看着林炽阳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林炽阳大笑过后,总会有一瞬间的停顿,眼神会短暂地失去焦点,仿佛在确认什么,或是回忆起什么。
这个发现让江隐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突然意识到,林炽阳的阳光或许并非全是伪装,但确实掩盖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联谊会进行到一半,林炽阳果然履行诺言,溜出来找江隐:“腻了没?我知道校外有家很棒的面馆,要不要去尝尝?”
江隐点头。
他们悄悄离开热闹的大厅,走入初秋的晚风中。街道上很安静,与联谊会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说实话,那种场合我也觉得有点累。”林炽阳突然说,声音在夜色中柔和了许多,“但人是社会动物嘛,总得适应。”
江隐侧目看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害怕被排除在外。”林炽阳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坦诚,“比起假装合群,孤独更可怕。”
这句话直击江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一直以来用孤傲来掩饰的,不正是同样的恐惧吗?
面馆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窗户,也柔和了灯光。
等面上来时,林炽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健谈,但节奏慢了许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所以你为什么学艺术?”他问江隐,一边熟练地用筷子搅拌着面条。
“因为没什么别的想做,又刚好这个比较擅长。”江隐回答,然后反问,“你呢?为什么学设计?”
林炽阳的笑容淡了些:“我妈妈是设计师。她希望我继承她的事业。”
“你自己喜欢吗?”
“喜欢啊。”林炽阳的回答很快,太快了,像是排练过很多次的答案,“能创造出让人快乐的东西,很好不是吗?”
江隐没有追问。
他意识到,这是林炽阳今天第一次说出听起来不那么真诚的话。
吃完面,林炽阳坚持付账:“是我拉你出来的,当然我请。”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安静了许多。快到美术系宿舍楼时,林炽阳突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一直拒绝我。”林炽阳的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柔和,“我知道我有点过度热情,很多人都受不了。”
江隐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轻声说:“还好。”
到了宿舍楼下,他们停了下来。一阵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那……”林炽阳开口,“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写生?听说西区湖边很适合画画。”
江隐惊讶地抬头:“你也画画?”
“偶尔。”林炽阳耸肩,“不如你专业,就是爱好。”
江隐点头:“好。”
林炽阳的眼睛亮起来,像是被点亮的星:“真的?太好了!那我明天早上找你?”
“下午吧。”江隐说,“早上光线太强。”
“行,下午两点?”林炽阳后退着走了几步,“说定了!”
江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直到那抹明亮的白色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处。他站在原地许久,才转身走进楼内。
那晚,江隐失眠了。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天的画面:林炽阳在画室门口的笑容,在联谊会上的游刃有余,在面馆里偶尔流露的脆弱,以及在路灯下说“谢谢你”时的真诚。
最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在期待明天的约会。
尽管他不愿承认那是约会。
而在另一栋宿舍楼里,林炽阳正站在窗前,望着美术系的方向。他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容,沉静的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
“江隐。”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一个陌生而有趣的味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一页空白,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他停顿了许久,只写下一句话:
“今天遇到了一个能看穿我的人,他很厉害。”
合上笔记本,他重新挂上那个明亮的笑容,转身应对刚进门的室友们的调侃。
面具戴得太久,已经长在了脸上。
但或许,只是或许,有人能帮他小心翼翼地揭下它,而不造成太多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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