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两点,西区湖边。
湖水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岸边柳枝低垂,偶尔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江隐提前十分钟到达,选好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支起画架。
他本以为林炽阳会迟到,因为那种受欢迎的人身边总是有无数临时冒出来的事。
但两点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准时出现了。
“哇,你已经开始了?”林炽阳小跑着过来,呼吸微微急促,像是赶时间来的。
他背着一个深蓝色画袋,看起来专业得出乎江隐意料。
“刚准备好。”江隐打量着他,“你带的东西很全。”
林炽阳笑了,一边取出画板和一整套颜料:“工具齐全是画好的第一步,我妈妈说的。”
提到母亲时,他嘴角的微笑微妙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自然,“你今天想画什么?”
江隐指向湖对岸的一排枫树,树叶正开始染上秋日的红与金,倒映在水中,形成一片模糊而绚丽的色彩:“那里的光影很有意思。”
林炽阳点点头,熟练地挤颜料、调色,动作流畅得不像他自称的“业余爱好者”。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画笔在画布上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江隐专注于自己的画作,但眼角余光不自觉观察着林炽阳。他画画时的神态与平时截然不同,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那种永远在线的灿烂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
过了大约一小时,林炽阳突然长舒一口气,放下画笔:“休息一下?我带了水。”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江隐一瓶。
江隐接过水,顺势走到林炽阳的画板前。
他预期会看到一幅平庸的习作,但眼前的画让他愣住了。
林炽阳画的是同样的枫树与湖水,但风格大胆得惊人。他用色鲜明强烈,笔触奔放自由,几乎带着一种宣泄式的能量。
更令人惊讶的是,画面右下角用深红色颜料涂写着一个模糊的单词,几乎融入背景中,但江隐还是辨认出来了:
“囚笼”。
这与整幅画的明亮色彩形成一种古怪的冲突。
“你学过很久画画?”江隐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炽阳拧瓶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妈妈教的。她曾经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后来转行做了设计。”
他喝了一口水,语气变得轻快,“她说我技巧还行,但太感情用事。艺术需要克制,对吧?”
“不一定。”江隐看着那幅画,“这种不掩饰的情感很有冲击力。”
林炽阳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笑起来,这次是真正的、抵达眼底的笑容:“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我妈总说这种风格上不了台面。”
江隐想追问那个写在画上的单词,但林炽阳已经转开话题:“你的画呢?我能看看吗?”
江隐颔首,林炽阳走到他的画板前,沉默地看了很久。
江隐的画风与他截然不同,他的画精确、细腻,每片枫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水面倒影几乎如照片般真实,但整体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氛围。
“你技巧这么好,但画里却有一种……”林炽阳寻找着合适的词,“孤独感。”
江隐的心微微一颤。很少有人能一眼看穿他画作中隐藏的情绪。
“我猜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内心。”林炽阳轻声说,目光仍停留在画上。
这句话在两人之间悬置了片刻,仿佛某种无声的共识正在形成。
忽然,一阵风吹过,几片早落的枫叶盘旋着落下。林炽阳伸手接住一片鲜红的叶子,递给江隐:“看,秋天的第一片红叶。据说许愿会很灵。”
江隐接过叶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林炽阳的手掌。那种温暖的触感让他莫名心悸。
“你有什么愿望?”江隐问,声音比预期中要轻。
林炽阳望着湖面,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希望有一天,我能画出一幅完全诚实的画。”
这个答案出乎江隐的意料。他等待林炽阳反问他的愿望,但对方没有问,仿佛知道江隐不会回答。
他们继续画了一个多小时,偶尔交谈几句,但大多时间沉浸在各自的创作中。
江隐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放松,与另一个人共享空间却不必勉强交谈的感觉很好。
当夕阳开始西沉,光线变得柔和时,林炽阳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表情立刻变得紧张:“抱歉,我得接这个电话。”
他走到不远处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江隐隐约听到,“妈妈,我说过了……我知道……但……”之类的片段。
回来时,林炽阳脸上的轻松神态消失了,嘴角又挂上了那种习惯性的、却未达眼底的微笑。
“家里有事?”江隐问。
“只是妈妈提醒我一些设计比赛的截止日期。”林炽阳收拾画具的动作变得匆忙,“她总是很关心我的职业规划。”
江隐注意到他用了“关心”这个词,但语气里却没有温暖。
回宿舍的路上,林炽阳恢复了健谈,但江隐能感觉到某种不同。身边的阳光似乎更加用力了,仿佛要掩盖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阴影。
到达美术系宿舍楼下时,林炽阳从画袋里取出一个小速写本,撕下一页递给江隐:“今天谢谢你。这是我刚才速写的你。”
纸上是用铅笔快速勾勒的江隐侧影,他正专注地看着画板,眉头微蹙。线条简洁却精准,捕捉到了江隐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神态。
“你画得很好。”江隐真诚地说。
林炽阳的笑容终于又变得真实了些:“下周再去写生?我发现一个老城区,有很多有意思的建筑。”
江隐点头,看着林炽阳离开。
他站在宿舍门口,低头看着手中的速写,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画得如此真实。
那一刻,江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某种冰封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他同时感到期待与恐惧,期待更多这样的时刻,恐惧这种期待本身。
他转身走进楼内时,没有注意到远处林炽阳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属于阳光开朗的林炽阳,也不属于画画时严肃专注的林炽阳。
仿佛是第三个完全不同的人,正透过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冷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
一周后的傍晚,江隐站在图书馆三楼的窗边,望着楼下匆匆走过的学生人群。他手中捏着林炽阳给他的速写,纸边已被摩挲得微微起毛。
这一周里,林炽阳如约发来了几次信息,简短地分享他看到的趣事或画作灵感。
江隐每次回复都很简短,但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期待下一次联系。
“原来你在这里。”
江隐一惊,迅速将速写塞进口袋。林炽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但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你怎么知道我在图书馆?”
“你室友说的。”林炽阳走近,靠在窗台边,“明天去老城区写生,还记得吗?天气预报说明天阳光很好。”
江隐点头。他注意到林炽阳的手指上有几处新增的颜料渍,颜色层层叠加,像是反复修改过什么作品。
“你最近在画什么?”江隐问。
林炽阳的笑容僵了一瞬:“没什么,就是设计课的作业。”
随即他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学校有个传说吗?关于图书馆这个窗台的。”
江隐摇头。
“据说站在这个位置,在日落时分许愿,愿望就会实现。”林炽阳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下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你要试试吗?”
没等江隐回答,林炽阳已经闭上眼睛,双手轻搭在窗台上,神情虔诚得令人意外。
几秒后,他睁开眼,转向江隐:“该你了。”
江隐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林炽阳的样子闭上眼睛。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林炽阳轻微的呼吸声。
“你许了什么愿?”林炽阳轻声问,声音近在耳边。
江隐睁开眼,发现林炽阳靠得很近,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中此刻盛满了认真。
“说出来就不灵了。”江隐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林炽阳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说得对。”他看了看表,“一起吃晚饭?我知道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你的最爱。”
江隐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糖醋排骨?”
林炽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恢复自然:“上次在面馆,你提到过。记得吗?”
江隐不记得自己说过,但或许是无意间提到的。他点点头,跟着林炽阳走向食堂。
晚餐时,林炽阳比平时安静许多,只是偶尔评论一下饭菜的味道。江隐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寻找话题,以填补沉默的空隙。
“你那幅画,”江隐突然说,“湖边的那个右下角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林炽阳手中的筷子停顿在半空。食堂嘈杂的声音仿佛突然远去,两人之间形成一个无声的泡泡。
“哪个字?”林炽阳最终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
“囚笼。”江隐直视着他的眼睛。
林炽阳放下筷子,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没有抵达眼底:“只是随手写的,觉得画面还需要一点冲突感。”
江隐知道他在说谎,但没有追问。
他注意到林炽阳无意识地用指甲刮着食指侧面的茧,那是长期握笔的人常有的特征。
饭后,林炽阳说要回设计系工作室赶作业。江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跟上去,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
但这个念头太过冒昧,他很快打消了它。
回到宿舍,江隐打开速写本,开始画今天看到的那个林炽阳,他站在图书馆窗边许愿的瞬间。
他试图捕捉那一刻林炽阳脸上罕见的神情:那不是平日里阳光开朗的面具,也不是画画时的严肃专注,而是一种近乎脆弱的真诚。
画到一半,江隐的手机亮了。
是林炽阳发来的消息:
「突然想到,明天上午我先去占个好位置。十点老城区入口见?」
江隐回复了「好」,然后继续完成速写。
当他画到林炽阳的眼睛时,笔尖犹豫了。那双眼睛在记忆中如此明亮,却又藏着某种难以描绘的阴影。
夜深了,江隐仍无睡意。他走到窗边,望着设计系大楼的方向。顶层的几间工作室还亮着灯,不知道林炽阳是否在其中一间。
而此时的设计系工作室里,林炽阳正对着一幅几乎完成的画作发呆。画布上是一片炽热的向日葵花田,色彩明亮奔放,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充满了生命的喜悦。但在花田中央,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模糊人影,双手向上伸展,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着。
林炽阳拿起画笔,蘸上深蓝色颜料,在人影周围添加了几近透明的线条,仿佛一个看不见的笼子。然后他突然放下笔,用布盖住了画架。
他走到窗边,望着美术系宿舍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太快了,”他自言自语道,“不能太快。”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面具终于彻底卸下,露出一丝迷茫与不安。
第二天早晨,江隐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老城区入口,却发现林炽阳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石阶上,速写本摊在膝上,正专注地画着什么。
江隐悄悄走近,看到林炽阳在画一条趴在对面窗台上的猫,笔触轻松灵动。阳光落在他微微卷曲的棕发上,映出柔和的光晕。
“早上好。”江隐出声打招呼。
林炽阳抬头,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早!你看那只猫,它在那里晒太阳已经半小时了,像个老爷爷在观察街景。”
他的情绪似乎比昨天轻松许多,仿佛昨夜那个在工作室里对着画作发呆的人是另一个存在。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曲折,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人沿着小巷慢慢走着,偶尔停下画一些有趣的建筑细节或街景。
在一处僻静的小广场,林炽阳突然停下脚步:“就这里吧。”
广场中央有个小喷泉,虽然已经干涸,但石雕精美。周围是几栋老建筑,墙面斑驳,露出不同年代的砖石和涂料层次。
“这里的纹理和光影很棒。”江隐赞同道,开始架画架。
两人并排坐着画画,偶尔交换几句评论。阳光温暖而不炙热,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合着苔藓和木材的气息。
“你知道吗,”林炽阳突然说,画笔仍在画布上移动,“我小时候住过类似的老房子。那时候我妈妈还没那么……成功。”
江隐侧目看他。林炽阳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她还在画画,不是设计。”林炽阳继续说,声音平静,“我们住在一个小阁楼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但她总是在画,画到深夜。”
他停顿了一下,画笔在某处反复涂抹:“后来她不再画画了,说艺术养不活一家人。她开始做商业设计,很快成功了。我们搬进了大房子,但她再也没画过自己的画。”
江隐沉默地听着,意识到这是林炽阳第一次向他展露如此私人的部分。
“所以你画画……”江隐谨慎地开口。
“是为了记住。”林炽阳完成一笔,终于转向江隐,脸上带着复杂的微笑,“记住她曾经是什么样子的,也记住我原本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阳光下的林炽阳在江隐眼中突然变得立体而真实。
那不仅仅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同学,也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的画者,而是一个承载着过往与期望的复杂个体。
江隐突然明白了那幅湖边画作上的“囚笼”二字的意义。
“我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说话了。”江隐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她是我唯一能交谈的人。”
林炽阳的画笔停了下来。两人对视着,某种无需言语的理解在目光交汇中达成。
“谢谢告诉我。”林炽阳最终轻声说。
他们继续画画,但空气中的沉默变得不同了,不再是空洞的无声,而是充满共鸣的静谧。
当夕阳开始西斜时,林炽阳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眉头微皱,但没有接听。
“是你妈妈?”江隐问。
林炽阳点头,勉强笑了笑:“大概是提醒我某个重要活动,她为我规划了很多社交应酬。”
“你不喜欢?”
“那些场合每个人都戴着完美的面具,交谈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林炽阳收拾画具的动作变得急促,“但我必须参加,为了‘建立人脉’。”
回校的路上,林炽阳比平时安静。快到宿舍区时,他突然说:“下周我有个画展的开幕式,我妈妈安排的。你愿意来吗?”
江隐惊讶地看着他。
“我知道那种场合很无聊,”林炽阳迅速补充,“但如果你在那里,我可能会感觉自在一些。”
江隐看着林炽阳眼中罕见的恳求,点了点头:“好。”
林炽阳的笑容明亮起来,像是真正松了口气:“太好了。那我到时候把详细信息发给你。”
分别后,江隐回到宿舍,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林炽阳的画笔。他正准备发信息告诉对方,却注意到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
「在阳光下隐藏最深的阴影」
江隐握着那支笔,站在窗前良久。远处,设计系大楼的灯光依次亮起,在渐暗的天空下像一座巨大的灯塔。
他突然很想画林炽阳,那个会在湖面写下“囚笼”,在老城区讲述过往,在图书馆窗台虔诚许愿的复杂个体。
这个念头让江隐既兴奋又不安。
他知道,如果真的下笔,那将不仅仅是一幅肖像,更是一次深入他人内心的探索。
而内心深处,江隐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准备好了让某人以同样的方式探索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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