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她不断下坠的意识。
温蒂最后记得的，是永恒领域中那轮永不降下的苍白月亮，是查理的低声呢喃，是威尔逊又一次实验失败引发的爆炸轰鸣……还有阿比盖尔，她亲爱的姐姐，那抹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柔和幽光。
然后便是撕裂一切的剧痛，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
意识像是被强行从深海中打捞出来，猛地撞入现实的边界。
刺痛。
首先袭来的是无数尖锐的刺痛感，来自她的每一寸皮肤，仿佛正被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扎刺。
寒冷。
冰冷的湿意渗透了她的后背，粗糙坚硬的触感硌得她生疼。这不是她熟悉的、铺着干草和皮毛的简陋床铺。
喧嚣。
巨大的、扭曲的电子音浪如同实质的铁锤，一下下砸着她的耳膜，其间混杂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节奏狂暴的鼓点。
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尖锐的鸣笛，还有模糊不清的人类叫喊。
气味。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劣质机油、腐烂有机物、刺鼻化学制剂和某种陌生香水味的空气，粗暴地灌入她的鼻腔，呛得她猛地咳嗽起来，彻底清醒。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随即被无数炫目的、跳跃的、毫无规律可言的彩色光斑占据。
她花了足足好几秒钟，才勉强适应这疯狂的光污染，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里绝不是永恒领域。
她正躺在一个狭窄、肮脏的巷子里。地面是冰冷湿滑的合成材料，坑洼处积攒着浑浊的、泛着油污反光的水洼。
两侧是高耸入云的、看不到顶的金属与玻璃建筑，它们的表面被无数巨大闪烁的霓虹灯牌和全息广告覆盖，那些扭曲跳跃的符号和文字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眼花缭乱。
雨水——或者说，是这个城市冰冷的冷凝液——正稀稀拉拉地从高空中滴落，砸在她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身上的衣物单薄而陌生，早已被彻底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
“呃……”她尝试发出声音，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她不得不再次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
手掌接触到地面，立刻被某种粘腻的、不明成分的污垢所覆盖。
这里是哪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心脏。
她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记得黑暗中伸出的、仿佛要撕裂她灵魂的触手，记得阿比盖尔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将她紧紧包裹……然后，她就到了这里。
一个完全陌生的、疯狂而喧嚣的世界。
“姐姐……”她下意识地低声呼唤，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周围的噪音彻底吞没。
她急切地感受着四周，寻找着那抹熟悉的、温柔的幽蓝光芒。
没有回应。
只有冰冷的雨水，和周围疯狂闪烁的、毫无温度的霓虹灯光。
阿比盖尔不在身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身体上的寒冷更刺骨的孤独感瞬间将她淹没。
自从姐姐离去后，阿比盖尔的幽灵形态就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依靠。而现在，连这最后的依靠也消失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期的荒野求生和与永恒领域各种怪诞存在的周旋，磨练出了她远超常人的理智和坚韧。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首先，她需要评估现状。
她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除了寒冷、饥饿和因陌生环境带来的强烈不适外，似乎没有严重的伤口。
四肢完好，头脑虽然眩晕但思绪正在逐渐清晰。
她身上穿着的那套陌生的、材质奇怪的衣物口袋里空空如也——她原本随身携带的几颗珍贵种子、一小块燧石和一点点黄金都不见了。
彻头彻尾的一无所有。
咕噜——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强烈的饥饿感提醒着她最基础的生存需求。
在永恒领域，饥饿是永恒的主题，她早已习惯，但此刻这种熟悉的痛苦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致命。
她蜷缩在墙角，尽可能减少热量流失，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巷子口外是一条更加宽阔的街道，各种造型奇特的车辆（她猜测那是车辆）呼啸着低空掠过，带起更强的气流和噪音。
行人匆匆走过，他们的装扮光怪陆离：有人装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义肢，有人皮肤上镶嵌着发光的电路纹路，有人戴着完全遮住面容的呼吸面罩和炫目的目镜……几乎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正常”的。
这里的人类，似乎和她认知中的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夹杂在噪音中传入她的耳朵。
温蒂循声望去，只见在巷子更深处的阴影里，几个瘦小的身影正围在一起，似乎在争抢着什么。
他们的衣着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的，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是我的！”
“滚开！我先发现的！”
“给我一点，就一点！我好饿……”
争吵声中，温蒂看到他们争抢的目标——一支看起来就很劣质的、装着灰绿色糊状物的透明软管。
是食物？
虽然那东西的卖相看起来甚至不如永恒领域里的怪物肉，但本能的饥饿感驱使着温蒂。或许……或许可以问问他们，哪里能找到食物？
她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朝那几个孩子走去。
她的靠近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孩子们猛地停下争吵，齐刷刷地转过头，几双眼睛里充满了戒备、敌意，以及一种被生活折磨已久的麻木。
他们迅速将那支软管藏到身后，像是守护着什么绝世珍宝。
“你……你们好，”温蒂艰难地开口，尝试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友善，“请问，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孩子们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警惕地盯着她，像是一群被逼到角落的小兽。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个子较高的男孩上前一步，挡住了其他人，恶声恶气地说：“没有！滚开！别想抢我们的！”
他的眼神凶狠，但温蒂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脚和深陷的眼窝——那是长期饥饿的标志。
温蒂沉默了一下。她理解这种为了生存而爆发出的敌意。在永恒领域，为了争夺一块浆果或一块大肉，有时也会发生类似的冲突。
她缓缓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我不是要抢你们的。我只是……刚来到这里，很饿。想知道哪里能弄到食物。”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眼神中的敌意稍减，但怀疑依旧存在。
那个高个子男孩打量着她湿透的、明显不属于这里的怪异衣着，嗤笑一声：“新来的流浪汉？哼，去垃圾堆翻吧！或者去‘螺旋下沉’门口蹲着，看有没有老爷们吃剩的‘好东西’！”
垃圾堆？螺旋下沉？温蒂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翻”这个动作她懂。在永恒领域，敲碎矿石、挖掘坟冢、采摘浆果丛……本质上也是一种“翻找”。
看来，在这个世界获取资源的方式，似乎有共通之处。
就在她试图再问得详细一点时，那个藏在最后面的、最小的孩子似乎因为极度饥饿，忍不住偷偷挤出了一点点软管里的糊状物，飞快地舔了一口。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引爆了其他孩子的情绪。
“你偷吃！”
“混蛋！说好平分的！”
推搡和争吵立刻升级，变成了彻底的抢夺。那支软管在争抢中掉在了地上，粘稠的灰绿色糊状物溅了出来。
高个子男孩猛地一把推开身边的孩子，伸手就去抓那支软管。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软管的瞬间——
一道瘦削的身影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猛地切入！
是温蒂。
长期的生存本能压过了一切。她没有思考，身体先于大脑行动。
她的动作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精准和效率——侧身避开男孩抓来的手，脚下巧妙地一绊，同时右手疾探而出！
男孩惊呼一声，失去平衡向前扑去。而就在他踉跄的刹那，温蒂已经捡起了那支只剩下不到一半糊状物的软管，迅速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其他孩子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不速之客。
温蒂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软管。糊状物粘腻的触感透过管壁传来，胃部因为食物的靠近而更加灼热地痉挛着。
但她没有立刻吃掉它。
她看着眼前这几个因为饥饿而面目扭曲、眼神里重新充满愤怒和绝望的孩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战利品”。
在永恒领域，她掠夺资源，但通常针对的是蜘蛛巢、猪人或是影怪。
从明显同样饥饿的、看似同类的人手中抢夺……这感觉异常糟糕。
高个子男孩爬起身，脸上混合着愤怒和屈辱，他低吼一声，似乎还想冲上来。
温蒂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她当着所有孩子的面，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软管掰成了四段尽可能相等的部分——尽管这很难，糊状物不可避免地沾了她一手。
她将其中三段，递给了离她最近的三个孩子，包括那个刚刚推搡她的高个子男孩。
孩子们彻底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抢到了食物，却又分出来？
“吃吧。”温蒂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将最后那明显最小的一段留给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点少得可怜、味道古怪的糊状物挤进嘴里。
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像是变质了的土豆混合着金属和塑料的味道，口感也沙沙的，并不好吃。
但它确实缓解了那灼烧般的饥饿感，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能量。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最终饥饿战胜了一切，他们飞快地抓过属于自己的那一点食物，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高个子男孩看着手里的食物，又看看温蒂，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了下去。
巷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剩下雨水滴落和远处永恒的喧嚣噪音。
温蒂靠在墙上，慢慢咀嚼着那点可怜的食物，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回暖。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冒险，甚至很愚蠢，可能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但……她并不后悔。
至少，暂时活下来了。
然而，麻烦往往不请自来。
之前的推搡和短暂冲突似乎引起了巷子口某些存在的注意。
三个穿着布满铆钉的皮夹克、身上镶嵌着劣质发光义体、流里流气的青年晃了进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角落里这几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宴”的孩子，以及看起来格外格格不入、虚弱不堪的温蒂。
“嘿，小老鼠们，看来今天收获不错嘛？”为首的一个黄毛青年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金属牙齿，“是不是该交点儿‘街区的保护费’了？”
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空空的手，最后落在了温蒂身上——这个生面孔，看起来最好拿捏。
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温蒂的心猛地揪紧。新的威胁。看起来，这个世界的生存难度，一点也不比永恒领域低。
她缓缓站直身体，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战斗？以她现在的虚弱状态，毫无胜算。逃跑？巷子另一头似乎是死路。
黄毛青年带着两个同伴，嬉笑着逼近，封住了所有去路。
就在温蒂几乎要绝望，准备拼死一搏之时——
嗡。
一种极其细微的、空气震动的嗡鸣声，突兀地在她身边响起。
紧接着，一抹淡淡的、熟悉的、幽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她身旁的空气中悄然浮现、凝聚。
那光芒很微弱，在这光污染严重的巷子里几乎难以察觉，形状也模糊不清，只是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但温蒂的瞳孔却在瞬间收缩了。
阿比盖尔？！
是姐姐！虽然极其微弱，但那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幽蓝的光影无声地漂浮着，恰好挡在了温蒂和那几个混混之间。
黄毛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嬉笑僵住了。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着那团模糊的、似乎不太真切的幽光。
“什么……什么鬼东西？”他嘟囔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的同伴也露出了迟疑和警惕的神色。
那团幽蓝的光影轻轻晃动着，没有声音，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静静地存在着，散发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非人的冰冷气息。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底层街区，总流传着一些关于数据幽灵、电子鬼魂或是义体失控产生幻视的恐怖传说。眼前这景象，显然超出了这几个小混混的日常认知范围。
“妈的……真邪门……”黄毛青年低声骂了一句，又警惕地看了那幽光和眼神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的温蒂一眼，最终悻悻地挥了挥手，“走了走了！真晦气！”
三个混混迅速转身，消失在了巷口，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幽蓝的光影又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巷子里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只剩下雨声、噪音，以及几个惊魂未定的孩子，还有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温蒂。
姐姐……还在！
虽然微弱，虽然形态奇怪，但她确实还在！而且，似乎依旧在保护着她。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暖流同时涌上温蒂的心头，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在这个完全陌生、冰冷残酷的世界里，她不再是绝对孤独的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沾着劣质食物残渣的手，又抬头望向巷口那片被霓虹灯染成诡异色彩的、混乱的天空。
饥饿感暂时缓解，但危机远未解除。这个世界充满未知的危险，但也似乎隐藏着姐姐存在的秘密。
她必须活下去。
不仅要为自己，也要为了找到阿比盖尔存在的真相。
温蒂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渍，眼中闪过一丝永恒领域幸存者特有的、冰冷的坚韧。
她的赛博生存日记，就在这个冰冷的雨夜，于这条肮脏的后巷里，被迫翻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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