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映琉璃。
屋外虽然飘着鹅毛大雪,屋内却暖和极了。皇帝进门卸下外衣,呵了呵冻得冰凉的手,问道:“叶孤城在干什么?”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答道:“回禀圣上,叶总管正在练剑。”
这种天气,练剑?皇帝摇了摇头。
见答话的大太监欲言又止,皇帝开口问道:“可有何不妥之处?”
曹公公答道:“岳东将军家的二公子要见叶总管,被屠总管拦下了。”
皇帝想了一想:“岳青?他当他的一等侍卫当的好好的,要见叶孤城做什么?”
曹公公道:“据说是要向叶总管学剑。”
皇帝笑道:“你也看过魏子云,屠方的剑法,你看叶孤城的剑法,与他们相比如何?”又补充道:“直说无妨。”
曹公公斟酌着道:“奴才从叶总管伤好之日起,便见他练剑,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叶总管练的不过是拔剑挥剑,这本就是剑法里最基本的东西,奴才……奴才驽钝,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高明之处。魏总管的剑法,鱼家几位壮士曾对其褒扬有佳,相比之下——”他偷眼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见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相比之下,只怕魏总管的剑法,还要更好些。”
皇帝听了这话,大笑出声。他坐下喝了杯暖茶,又批了几封奏折,掷笔笑道:“若是岳青明日还来,便随他去,总要让他撞撞南墙才是。”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晨光熹微,万籁俱寂。
叶孤城远远地看见平常练剑的榕树下,站着一个弱冠左右的青年。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看的却不是人,而是青年背上的一柄剑,一柄好剑。
黑金的剑鞘与剑柄浑然一体,用金丝镶着两字——倚天。
于是叶孤城看向那个青年的手,似乎并不是惯于握剑的手,可惜了。
岳青此刻正缩着脖子妄图抵抗无孔不入的寒风,不停地搓着手,他的双耳已经冻得通红,心下纳闷,按理说这个时候,叶孤城已经来了才对,难道今天太冷,他不来练剑了?
直到他瞥见为了避风贴近站着的榕树另一面,露出一个漆黑的剑尖。他环着树走了两步,并不意外地看见一个一身白衣,黑发如瀑的剑者。剑者缓缓挥着手中的木剑,岳青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和修长莹白的手。
他的脸颊一下子胀得通红,有几分气恼,但更多的是惊异:“你是何时来的!”
他竟不知这个人是何时来的,甚至这个人已经开始练剑,他也没有丝毫的察觉。没有回音。
岳青恼羞成怒道:“你就是叶孤城?”
叶孤城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他手里拿着木剑,缓缓地拔出,斩,切,刺,收剑。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仿佛一个初学者般小心翼翼。然后他再次拔剑,斩,切,刺,收。如是往复。
雪花落在他身上,没入他发间,浸湿他鞋袜……
此时,他的眼里仿佛只有眼前这一柄木剑,只有这最简单最基础的剑招。天地之间,再余不下其他任何的东西能让他注目。
岳青愕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重复这个动作。实在看得无趣,索性数着叶孤城拔剑的次数。
越往后看,却越是心惊。
他蓦然发现,叶孤城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计算精准,被定格一样,以固定的轨道,固定的时间来完成。刺骨的凛风从四面八方胡乱地吹着,叶孤城的剑却全然不受影响,他挥剑的频率,始终没有变过。
被这个奇异的发现驱动着,岳青将背上长剑取至腰间,做出拔剑的姿势。
迎面的风吹得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风刮过持剑的手臂,如刀削般冰冷疼痛,几乎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双手便冷得失去了知觉,迫得他连剑都拿不住了。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便站在叶孤城身后扎了马步,努力维持着身形。
当夜幕的第一丝黑暗降临的时候,叶孤城收了剑,越过一旁的岳青,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岳青急忙喊道:“叶城主!”
转眼间,叶孤城的背影已经融入了雪幕之中。
岳青驱使着冻得麻木的双腿跑动着追上去:“叶——叶孤城!我要跟你学剑!”
回应他的,是漫天白雪和风声萧萧。
雾里看花,灯下看美人。皇帝看着阴影处不动如山的人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也没有了批阅奏折的心思,索性扔了笔,一心一意打量着叶孤城的眉眼。除去了拒人千里的冰冷杀气与剑气,叶孤城的容貌实在算是上乘。
皇帝道:“听说岳青已经缠了你三日了?”
一瞬的静默之后,星眸睁开,淡漠地望了过来。小皇帝的目光竟有一瞬的闪躲,从他登上皇位的第二年起,就很少会有这样的无措了。
他咳了一声:“城主若是空闲,便指点他一二吧。”
叶孤城道:“这算是要求吗?”
皇帝笑道:“城主这般斤斤计较,未免失了几分仙气。”
叶孤城道:“依圣上所言,草民合该羽化而去。”
皇帝道:“那叶城主可是要辜负朕对城主的仰慕之情了。”他虽还在笑,眼里却敛去了笑意。
叶孤城道:“圣上若是无事,便请就寝安歇,草民告辞。”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道:“朕以为,城主不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人。”
叶孤城头也不回地道:“草民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残月照孤林。
林中有雾,苍白的雾气里站着一个人。他仿佛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孤松和枯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二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西门吹雪!”
他们既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们已经认定这个人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他的身上根本没有剑,可是他身上森寒的剑气,比宝剑更让人心惊。
孤松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去找他来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去找,只不过我的朋友中,凑巧有一两个会替我去找。”
孤松道:“你总算找对了人。”
枯竹道:“月明夜,紫禁巅,一剑破天仙。我们早就想领教西门吹雪的剑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错了。”
枯竹道:“错在何处?”
西门吹雪道:“叶孤城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暇无垢,没人能破得了他的天外飞仙。”
枯竹道:“可是你已经破了。”
西门吹雪道:“破了那一招天外飞仙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他的眼睛仿佛有了神采,缓缓接着道:“剑的精义在于诚,他虽诚于自己的剑,却没有诚于他的本心。他的剑已无垢,心中却有垢,焉能不败?”
枯竹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到处都在。”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西门吹雪眼中的神采逐渐黯淡下去,他扫了一眼枯竹和孤松,缓缓道:“我用那柄剑败了他,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他这句话竟透出说不出的苍凉与寂寥来。
枯竹上前一步道:“我……”
西门吹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凭你,也敢在我面前与他相比?双剑联手才能制敌的剑法,不如去剪花裁布。”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
枯竹的剑,正如寒山顶上的万年枯竹一般孤峭。
剑光闪过,人影乍合又分。
枯竹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剑,他自己的剑,满脸的不可思议。他狂吼一声,拔出剑扑向了西门吹雪,可是他的人还没有碰到西门吹雪便已倒下,飞溅的血花仿佛遇见了无形的屏障,如雨点般落在西门吹雪身前。枯竹倒下的时候,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而是看向了陆小凤。
陆小凤目睹了刚刚那一幕,不禁连连叹息:“我没想到短短时日之内,你的剑法已经精进到了如此程度。”
西门吹雪道:“你却好像没有什么进步。”
陆小凤似乎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反驳这句话:“你已了悟了无剑之剑?”
西门吹雪道:“初入其门——”他淡淡瞥了一旁的孤松,又对陆小凤道:“你也要跟我谈剑?”
陆小凤道:“我与你初识之时,你练的是无情剑道,如今时过境迁,我却越发看不明白。”
西门吹雪抬头看了看月色,道:“月圆月缺总无怨,多情无情皆自伤。我总以为,练剑者,当诚心正意,无心无情,如今看来,反而是我着相了。”
陆小凤道:“无剑之剑的精义为何?”
西门吹雪道:“忘剑,忘我,无我,无剑。”
陆小凤默然良久,问道:“于你而言,叶孤城是什么人?”
西门吹雪看了陆小凤一眼,微微勾了勾唇角:“你犹豫了。”
陆小凤道:“我不知你何时起变得喜欢打哑谜。”
西门吹雪道:“从前,他是扰乱我剑道之人;如今,竟连我也不知了。”
陆小凤道:“你要走了?”
西门吹雪道:“你找人叫我来,我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会来。”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欠你的情。”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西门吹雪道:“诚然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道:“我已还清欠你的情,我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我们还是互不相欠的好。”
陆小凤苦笑道:“你这句话是说,即使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出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绝不会。就算你拿你的胡子眉毛来换,也绝不会。”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的问题太多了。——你的麻烦,也太多了。”
他走向林中,浓雾逐渐掩盖住他的身形,他就像他来时一样,突然地出现,又消失得神秘而突然。
陆小凤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莫名有了笑意。
孤松也在看着那道背影。
直到那道背影完完全全看不见,他才长吁了一口气:“你在高兴?”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孤松道:“他不再出手救你,你反而高兴?”
陆小凤道:“并不是这样。”
孤松道:“哦?”
陆小凤道:“以前我了解他的剑,却不了解他的人;现在我了解他的人,便不需了解他的剑了。”
孤松道:“他的人如何?他的剑如何?”
陆小凤道:“他的剑法已经是这天下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无情剑法,他的人却还承认我是他的朋友。”
他伸手夹住了刺向他咽喉的剑,对着孤松急退的背影道:“所以下一次,我如果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他仍然会救。”
在此说明一下我对无剑之剑的理解,原著此处说,他的人与剑已经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所以我觉得,人剑合一,有两种境界,一种是庄主这种,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另一种是我打算让城主领悟的,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前者是精益求精,后者是融会贯通,虽然这么说也不确切,但每个人心中剑道不同,不强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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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剑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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