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睁开双眼的时候，觉得意识有些模糊，胸口的伤口随着呼吸的节奏，有规律地痛着，提醒着他还活着这个事实。待他看见雕龙画凤的床帏，随即恍然这是什么地方，便是一哂。
他微微侧了侧头。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听见响动，赶忙小心地上前看了看，又连忙轻手轻脚地出去。不多时，从外侧就走进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边走边低声吩咐着：“去请江、王两位太医过来。”
待人走到床边，反而静默了。
叶孤城低咳了一声：“恕草民失礼了。”
年轻的皇帝笑了一声：“从第一次见面，你似乎就未对朕行过礼。”
叶孤城并不在此与他多作纠缠，道：“当年圣上与在下有约，如今已完成第一件，不知圣上召草民入宫，所为何事。”
皇上似笑非笑地道：“不急，先慢谈此事。有人临死之前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见城主一面，朕觉得这个人，城主应该有兴趣见见。”
叶孤城自己也没想过，有生之年，会来到诏狱。跟在大内侍卫总管和皇帝身后，叶孤城四下打量，猜测着一些刑具的用途，倒也不觉无趣。
不知转过了几道暗门，总管停下脚：“便是此间。”
皇帝点了点头：“嗯，下去吧。”向后退了一步，对叶孤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牢里的人全身隐在阴影里，听到声响，抬头看了过来，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神采。
叶孤城咳了一声，道：“你要见我？”因为伤势已经许久未曾开口，沙哑的声音和无血色的脸使得叶孤城生生折了一分威势，少了一分平日里的淡漠疏离。
阴影里的人轻笑了一声，缓缓从阴影中挪了出来，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仍穿着那日的皇袍，只是这身衣裳已经脏乱不堪。皇帝今日穿了一身玄服，看着那张与他九分肖似的脸，冷笑一声。刻意让人给他留着这件衣服，那张牙舞爪的飞龙，此时成了莫大的讽刺。
南王世子对这一声嘲讽置若罔闻。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白衣人，即使面带病容，即使处在这阴冷昏暗的诏狱，这个人永远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让这人多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永远追着那个西门吹雪！
想到西门吹雪，南王世子微笑着开口：“叶城主，紫禁之巅这一剑的滋味如何？”
叶孤城的思绪随着壁上的烛火摇了摇，方认真答道：“不差。”
南王世子又笑了一声：“叶城主，我父王诚心诚意邀你共事，为示诚意，南海诸岛，如今唯叶城主马首是瞻。烨禛不才，为学剑艺，亦是对叶城主尊崇有加，也曾行过拜师的大礼。”——他倏尔敛了笑意：“叶孤城！你倒是说说，我南王府上下！可有哪一处对不起你！”
叶孤城道：“没有。”
南王世子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宫九恨极了叶孤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他被气得发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背版父王和我！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叶孤城道：“不过互相利用罢了，何来背叛之说。”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道：“南海诸岛的事，于还早已告诉了我。”
南王世子愣了一愣，思索了片刻，并无结果：“于还？”
叶孤城道：“前飞鱼岛岛主，莫非世子不知？”
南王世子冷笑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叶孤城，南海诸岛之事，与你背信弃义，背叛我父王有何相干！”
叶孤城没有作声，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一直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皇帝见他如此，好整以暇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情。——叶城主若是不愿开口，朕倒是乐意代劳。”
“不必。”叶孤城抬了抬手制止了他，随即抬眸对上了狱中人：“南王对南海诸岛出手，名为（四声）海运，实为盐场，莫要告诉我，你连此也不知情。”
南王世子静默不语。
两淮的盐运也算是国家半条命脉，从来都是掌握在天家手里，南王私下里横插一手，早就引起忌惮。只因当今皇上上位不久，又忌惮另外几位王爷的势力，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打破已有的平衡。
叶孤城接着道：“彼时南王对南海诸岛下手，叶某虽不惧，但若陆上贸易之口被南王掌控，即便不会断了白云城命脉，亦会造成民生艰难，是以——”
“是以叶城主决定与朕合作，让南王以为他无后顾之忧，朕再对盐运加紧控制，使其提早暴露其野心。”小皇帝接口道，看着南王世子，一脸的不怀好意：“叶城主本就是朕的人，何来背叛南王一说。”
叶孤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没有接口。
南王世子终于把目光放在了皇帝身上，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仿佛就是在照镜子一般，南王世子突然阴恻恻地嚯嚯笑了起来：“为什么是你？”他转头：“师父，为什么是他！你也看到了南王府的实力，只要你肯倒戈相向，父王答应过东南沿海全都归了师父，这个皇帝能给你什么！他只会让你担着天下的骂名和耻辱，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叶孤城摇了摇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父王是否会信守承诺姑且不论，你不该对西门出手。”
南王世子愕然。
皇帝心思一转，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无奈笑道：“叶城主，你说这句话，是当真不担心朕会杀了你？”
叶孤城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道：“我提醒过你，离西门吹雪远一点。”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倘若没有西门中毒之事，师徒一场，我或可保你一条性命。”
“哈！”南王世子道：“师父，我或许做错了很多事，唯独这件事上，烨禛从未曾后悔过。”
叶孤城冷声道：“很好。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只有壁上的灯花偶尔炸开噼啪一声响。
叶孤城以为，这场谈话到这里便算结束了。
南王世子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我缠着师父教的那招天外飞仙，师父曾言我学到了十之七八，这句话，是真是假？”
叶孤城掩唇咳了一声，道：“那并非是我。”
南王世子自嘲般笑了一声：“难怪……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师父可否赐我一剑。”
皇帝急忙转头：“叶城主——”
便听叶孤城道：“叶某手中已无剑。”
南王世子道：“既如此，烨禛恭送师父。”他低下头，再也不看叶孤城了。
皇帝对这个谈话的结果很是满意，他微笑着冲叶孤城道：“劳烦叶城主在外等一等，朕还有几句话，想同这位堂弟叙上一叙。”
叶孤城点了点头，向外走了两步，道：“你那一招，我见过一次。”
南王世子并没有答话。
叶孤城道：“十之七八并不为过，然空有剑招而无剑意，东施效颦罢了。”
小皇帝从诏狱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神清气爽，在看见站在大厅等候的叶孤城时，心情更是好上了一分，忍不住开口调侃道：“朕本以为叶城主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叶孤城回头看向他，道：“在无关西门吹雪的时候，我的确不是。”
皇帝悻悻然收了笑意。
叶孤城道：“看来皇上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既然此间事了，草民就此告辞。”
皇帝道：“叶城主，不妨来谈一谈第二个约定。”
叶孤城转身看向他。
皇帝苦笑一声：“本以为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已经够难缠，看来要跟叶城主打太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孤城道：“皇上想要草民做什么？”
皇帝道：“朕想要你在皇宫里留一年。”
这个要求，倒的确出乎叶孤城意料之外了，他问道：“理由。”
皇帝道：“南王孽党虽已剿灭大半，但南王本人尚未伏诛，太平王，安宁王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朕需要你保护朕的安危。”
叶孤城道：“我并未对鱼家兄弟下死手。”
皇帝道：“并非朕不相信他们，然而七星剑阵被你一剑斩破，也是事实。”
叶孤城道：“叶某重伤在身，自身难保——”
皇帝道：“那你留在宫中由太医诊治岂非更好，叶城主，如此一来，对你和朕都有好处。”
叶孤城扫了他一眼，答道：“好。”
皇帝笑道：“朕以为城主要犹豫许久。”
叶孤城听着隐藏在暗处的轻微声响，道：“叶某一向很识时务。”又道：“一年之约，草民相信圣上金口玉言。”
皇帝与他对视一眼，笑道：“自然。”
今年万梅山庄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纵然是西门吹雪，看见来人的时候，也忍不住道了一句：“是你？”
来人道：“不请自来，还望庄主见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并没有歉然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倨傲与轻狂。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倨傲和轻狂。
他走近几步，看见石桌上的两个酒杯，问道：“庄主在等人？陆大侠吗？”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道：“酒还是茶。”
来人似乎也没料到西门吹雪会是这种态度，犹豫了一下，道：“茶就好。”
西门吹雪挥了挥手，管家上前撤去了酒壶酒杯，自去准备茶盏。来人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
来人道：“与庄主的一年之约，庄主可还记得。”
西门吹雪道：“自然。”
来人道：“那就请庄主赐教。”
西门吹雪道：“你师父的刀剑双杀，你学了几成。”
苏少英道：“峨眉剑法灵秀清奇，师父的剑法刚烈沉猛，少英功力不迨，借了庄主剑法之犀利，白云城主剑法之清灵，武当木长老剑法之磅礴，自认为在峨眉剑法上小有所成。”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管家将茶水端上，又静静地退出梅林。
苏少英接着道：“见过庄主与城主紫禁之巅一战之后，我自知仍是夜郎自大，剑道一途，实在永无止境。”
他站起身来，眼中满是灼灼战意：“今日少英想与庄主一战以证剑道，纵然以身祭剑，亦无悔！望庄主成全！”
下了不多时的小雪已经停了。
西门吹雪站起身来，苏少英只觉得逼人的剑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战栗。西门吹雪的白衣如雪，然而他身上的剑气，比这冰雪更寒冷。
西门吹雪道：“拔你的剑。”
苏少英道：“庄主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剑在。”
苏少英忍不住问道：“剑在何处？”
西门吹雪道：“剑在我心。”
逼人的剑气与杀气扑面而来，苏少英再不犹豫，身姿轻巧一剑刺去。峨眉派不愧是剑法正宗，他这一拔剑的姿势，无疑算是上乘。
西门吹雪身形一晃，躲开了这一剑招，随后道：“小心了。”
铺天盖地的剑气接踵而来，明明只有一柄剑，空气中仿佛可以听见金戈相击之声。
白衣似雪，白梅似雪，雪是雪。
等到苏少英觉得眼前一片耀目白光之时，他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眼前，他丝毫不觉地大口喘着气。他的背脊发凉，却不是因为逼在眼前的剑，而是因为持剑的人身上的剑气。
西门吹雪将剑递还给他，收了一身的剑气：“可看清了？”
苏少英闭上眼定了定心神，回忆了一下刚才的一战，结束的太快，以致于他现在还感到不可置信。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刺出第一剑以后，自己的剑就不受自己控制，更不知为何自己的剑会到了对方手里。
西门吹雪道：“太慢了。”
苏少英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无从开口。他的剑，在同门里已经算是极快，便是门派里的长老，对他亦是赞誉有加。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你十年。”
若是之前，此语定会换得苏少英一声嘲笑与不屑，然而此时，他却只有沉默。
苏少英道：“庄主觉得，我这套剑法如何。”
西门吹雪道：“峨眉剑法探海取珠之后，你会接何招？”
苏少英道：“是灵猴献桃，用以守住自身背后空门，亦可借机反守为攻，将对手击退。”
西门吹雪道：“紫禁之巅一战，你可曾见到剑招？”
苏少英一震，答道：“庄主与城主的剑法，一招未尽便随心而动，此中精妙，少英还未能参透。”
他倏尔恍然大悟：“峨眉剑法也好，师父的刀剑双杀也好，这些剑招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创，探海取珠之后，我亦可用纵虎归山来借力卸力！不对不对，倘若对手并不进攻，便须另换一招。若能达成相同的目的，这些剑招便也不重要！我明白了！招式只是为了完成剑的目的的过程，而剑的目的，即是剑意！”
他已完全沉浸在对剑道的体悟之中，兀自喃喃道：“难怪当初与花公子对招之时，他说对瞎子来说，各门各派剑法都是一样，可笑我学了十余年剑法，于剑一途，仿佛真正的瞎子。“
西门吹雪眼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转而去看那梅花。
苏少英兴致一起，也不顾身处何处，便借西门吹雪的梅林，练了一套剑法。西门吹雪仍旧如他刚来时那样，静静地看着梅林深处。
苏少英道：“庄主可曾见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转头看向他。
苏少英道：“少英只是好奇，既然叶城主的剑法早已突破剑招的桎梏，为何他又会创出这样一个剑招来。木道长说这一招是天下无双的剑招，少英未能一见，实在是平生一大憾事。”
西门吹雪道：“你想见见这一招？”
苏少英双眼期冀地看向他，惊奇道：“难道庄主也会此招？”
西门吹雪道：“本就不难。”
他双足轻点站在一株梅树上，随手用剑气划下一截梅枝。
苏少英只见一片匹练的剑光向他飞来，剑光迅疾辉煌，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看出任何的后招，然而他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剑光里动弹不得，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千万个念头，他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动作。
梅枝在他鼻尖停下。
苏少英道：“好快的剑。”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道：“太慢了。”
苏少英摸了摸鼻子。
西门吹雪扔下梅枝，道：“万梅山庄不留客，请自便。”
苏少英看了西门吹雪半晌，终是作一长揖：“庄主今日赐教，少英必不敢忘。”
西门吹雪看向适才他站过的那株梅树，道：“你不必谢我。”他顿了顿，“我不过是为了十年之后，尚能寻得对手。”
应该是清朝大内侍卫，好久没更文记成明朝了，已更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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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一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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