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术只灼痛皮肤,真正致命的是循环百代的恨。”
他腕上缠绕的铃兰剑穗,在暮色里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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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
从晨光初绽到暮色四合,壁炉里的火添了又熄,熄了又燃。窗外的树影在木地板上缓慢爬行,如同无声流淌的时间之河。厨房里那些活泼的魔法器物似乎也感应到了某种沉重的气氛,一整天都异常安静,连汤勺搅拌都放轻了动作。
陆沉几乎把自己焊死在了壁炉前那片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他抱着那柄秘银小剑,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唯一宝藏。深棕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小半个苍白的下巴。墨绿色的衬衫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他就那么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倔强。红宝石般的眼瞳深埋在发丝的阴影里,偶尔抬起,看向我的方向,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受伤,还有那种源自血脉的、本能的恐惧和敌意,如同受伤幼兽的戒备目光。
我尝试过用热可可、新烤的浆果馅饼、甚至一本讲述古代精灵剑圣传奇的插画书来打破这凝固的沉默,都被他无声地、固执地拒绝了。他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剑,将脸埋得更低。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间温暖的小屋。
当最后一缕金色的夕阳彻底沉入森林的树冠线,幽蓝的暮色如同潮水般漫进窗户时,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蹲下,而是直接盘腿坐在了地毯上,与他面对着面。距离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深棕色睫毛上凝结的细微湿气(那是强忍着不肯落下的证明),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到极致的、微微颤抖的寒意。
壁炉里新添的木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我们之间投下晃动的光影。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他怀里的剑,而是轻轻拨开他额前垂落的、被汗水微微濡湿的深棕色发丝。指尖的触感冰凉。发丝拂开,露出了那双终于无法再躲避的红瞳。
那双眼睛,在暮色和火光交织的晦暗光线下,像两潭燃烧着暗火的深井。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千年血仇沉淀的冰冷影像:圣光灼烧的十字架、银质的长钉、焚烧异端的火焰、还有那些在家族冰冷壁画和训诫中反复描绘的、圣骑士冷漠无情的铁面……那是属于整个血族、属于陆家、也属于他陆沉血脉深处的、无法磨灭的恐惧与恨意的倒影。
我的指尖没有离开,而是顺着他的发际,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已经淡化成浅粉色印记的额角伤痕——那是密林初遇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像一道无声的证言。
“阿沉,”我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跳跃的火焰声中,“看着我。”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红瞳被迫聚焦在我的脸上,里面的挣扎和痛苦一览无遗。
“圣光?”我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洞悉,“教会?”我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仿佛在叩击那些被强行灌输的冰冷影像,“那些东西,听起来很可怕,对吗?代表着净化,代表着审判,代表着对我们……对血族的天敌?”
他抿紧了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绷紧的下颌线说明了一切。
“但是啊,小家伙,”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沉重的、看透世事的苍凉,“剥开那层金光闪闪、神圣无比的外衣,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小屋的木墙,望向了人类世界那些宏伟而冰冷的教堂尖顶。
“是权力。”我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和陆家那些坐在古堡深处、用血缘和恐惧编织蛛网的老蝙蝠一样,教会,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力机器。他们的教义,他们的圣光,最终服务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而是坐在权力顶端、需要维持统治和秩序的那些人。”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里的褶皱:“陆家为什么那么恨教会?为什么教会又对陆家针锋相对?真的是因为圣光天生克制黑暗吗?”我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不,说到底,是因为陆家太强大了,太古老了,太不听话了。他们的存在本身,对教会所代表的那套秩序,就是一种威胁。任何威胁到权力根基的东西,都会被贴上‘邪恶’、‘异端’的标签,然后用最极端的手段去抹除。这是……权力游戏的规则,冰冷而无情。”
我注意到他眼中的血色火焰似乎凝滞了一瞬,翻涌的仇恨影像中出现了一丝裂痕,透出一点茫然的空隙。那是对固有认知被冲击的本能反应。
“至于净化和审判……”我的声音放得更缓,指尖下滑,轻轻落在他抱着剑的手臂上,隔着衬衫布料感受着他肌肉的僵硬,“对血族有影响吗?当然有。圣光的力量会让我们的皮肤感到灼痛,会削弱我们的力量,就像……”我思索了一下,“就像把普通人突然丢进正午沙漠的烈日下暴晒,会难受,会受伤,甚至可能危及生命……但,并非绝对致命。”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眼中那点动摇的茫然:“真正致命的,不是圣光本身,而是我们和教会之间,循环往复了千百年、浸透了无数鲜血、早已分不清最初对错的……仇恨。”
“仇恨像森林里最坚韧、最疯狂的藤蔓。”我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悯,“它从最初的、也许只是一点小小的冲突和误解开始发芽,然后被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浇灌,被权力和恐惧不断催生,最终缠绕成一片遮天蔽日的荆棘丛林。我们被困在里面,只记得对方是仇敌,是必须毁灭的存在,却早已忘记了最初那颗藤蔓的种子,可能……只是一场误会,或者一个被夸大了的威胁。”
我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住在人类城市边缘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夜,教堂地下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快要冻僵的小吸血鬼——可能比你现在还小一点。他浑身是伤,又冷又怕。而发现他的,不是举着火把和银器的猎魔人,而是教堂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牧师。”
陆沉的身体猛地一震!红瞳骤然睁大,里面的血色火焰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听到了最荒诞的天方夜谭。
“那位老牧师,”我继续说着,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他没有喊人,没有点燃圣火。他只是默默地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抱了起来,用自己温暖的旧袍子裹住他,把他带回了自己那间狭小却干净温暖的房间。他给小吸血鬼喂了温热的羊奶,处理了伤口,甚至……在黎明到来前,把他藏在了教堂祭坛下那个最隐秘、最黑暗的隔层里。”
“那个小吸血鬼,后来成了那座教堂最虔诚的信徒之一。”我看着陆沉那双写满了“这不可能!”的红瞳,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再是血族,也不再是异端。他只是一个……在绝望中被圣光场所庇护的孩子。”
暮色沉沉,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空气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陆沉因为震惊而变得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依旧抱着剑,但环抱的力道似乎松懈了一些。深棕色的发丝下,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瞳里,翻腾的仇恨影像和本能的恐惧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露出底下巨大的茫然、动摇和……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脆弱。
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反驳,想质疑,想说“这一定是骗人的”,但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努力消化这颠覆性的信息。
我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拨开他的发丝,而是轻轻地、覆盖在他紧抱着秘银小剑的手背上。那触感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所以啊,阿沉,”我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有些关系,在最开始的时候,可能并不是血海深仇。那些‘天敌’、‘宿命’的标签,都是后来被强行贴上去的。就像你和那位圣骑士老师……”
我的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力量。
“姐姐不能保证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但是,试着……只是试着,把他当成一个教你用剑的人,而不是一个代表着‘圣光审判’的符号。好吗?”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屋。壁炉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在陆沉低垂的小脸上跳跃。他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与此同时,他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秘银剑柄末端、缠绕着银丝和铃兰剑穗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那柔软的、散发着月光清香的铃兰剑穗,从他紧握的指间滑落下来,如同解开的束缚,松松地缠绕在了他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洁白的铃兰花瓣在昏黄的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在暮色里……微微地发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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